海色天容

　　拜合耳吓得话都要说不清楚了：“办、办、办、办、办了？你让什么给办了？怎么办的？”

　　李怛的耳朵轰隆隆响，他捏紧手里的笠子帽颤抖着说：“就是给办了……”

　　拜合耳怔忪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妈耶！你他妈不鸣则已，真他妈一鸣惊人！亲阿妈啊！腾格里！老子以为他妈的操羊已经是人的极限了！李怛！李提督！你他妈牛逼！你他妈太他妈牛逼了！你他妈竟然——”他一口气连骂了三句，而李怛一跃而起，在他把“竟然操蜃”四个字用他的大嗓门传得满舰队都是之前，扑下来堵住了他的嘴。

　　拜合耳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这个真相，比起李怛是蜃假扮的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李怛用手肘死死勒住了他，勒得拜合耳满脸通红，直到他受不了了拼命用胳膊顶李怛的胸口，李怛才将他松开，拜合耳连连后退，差点从平台上掉下去，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满目错愕地看着李怛：“蜃长什么样？真的是个大蚌精么？有壳么？哎哟我的阿妈喂，你小子怎么下得去手！”

　　李怛含糊其辞地说：“它化作了人形了。”

　　拜合耳的小眯眼现在瞪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面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人形？你是说变作一个美女来和你云雨了？”

　　李怛吞了口唾沫：“对……”

　　藤汝那张绯红的脸便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眼角眉梢都是魅惑。李怛一想到方才的画面喉头便又是一阵发紧。但方才和他共赴巫山之物身上显然有些人类身上并不能存在的东西，譬如腰间的鳞片和腕上的明珠。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卜鲁罕氏藤格里汝另公主。

　　拜合耳的脸上羡慕和震惊的神色来回切换。他知道李怛实心眼从不撒谎，编造和海上妖物春风一度的故事这种事儿，他拜合耳干得出来，李怛却是决计也干不出来。

　　他强行将震惊吞进肚子里，正了正脸色问道：“那蜃把舰队搞得乌烟瘴气的，就是为了睡你？”

　　李怛沉默了一阵。

　　虽说不该和妖物谈论逻辑，但现在回想起了，那蜃的行为确实有些诡异。他刚才热到爆炸的头脑此刻被海风吹得终于清醒了下来，于是他转身进入了驾驶舱。

　　海图平静地立在案上，二十八宿按部就班，三千大洋平静无澜，四只神兽各自镇守在海图四方，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李怛拎起了南方的朱雀，浑天图微微颤了颤，他复又把朱雀放了回去。

　　拜合耳探头来看：“没什么变化啊。提督，你想到什么了？”

　　李怛背手蹙眉：“若蜃言而有信，此刻的航向应该转向了真正的方向了。不日就可出鲸渊。”

　　“但好像一直没啥变化啊，还是和之前的一样。这圣兽被动过么？”拜合耳说着，也伸手戳了戳刚刚被李怛放下来的朱雀。

　　此海图上的四只圣兽向来只有李怛可以动，故而在拜合耳的摆弄下，那只朱雀岿然不动。拜合耳早已经知道这圣兽瞧不上他，皱了皱鼻子，无奈地说：“这海图听你的也就罢了，本来就是你老李家传下来的东西。但它倒也会听蜃的话？”

　　李怛说：“家祖在得到海图之后，为免它被旁人所获，寻方士给海图下了禁制，从此四方神兽只受李家血统控制。蜃虽然可以幻化出我的模样，却模仿不了我的血脉，按理说它应该动不了海图。”

　　拜合耳歪着脑袋：“就你们李家人能碰？诶提督，那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儿子，等你死了，这海图是不是便没人可以动了？那这么精致的东西是不是就要废了啊？”

　　李怛的手指抚摸着雕工细致，纤毫毕现的朱雀：“海图也有豁免，李家人可以先解锁圣兽，然后将控制权暂时移交给旁人。但有时间限制。具体多久，我也没试过。”

　　拜合耳摩拳擦掌：“那你给我豁免一个，我来试试看啊！”他说着便又要伸手去戳朱雀。谁料朱雀却转动了下脖子，愤怒的青铜长眸斜斜挑过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它镇下南方七宿也应声抖了抖，载地法水图上抖起了一层水波，像是一场微型的海啸。

　　拜合耳被那坏脾气的神兽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他抬眼望向李怛，神色颇为恳求：“老李，看着咱俩搭档那么多年了，你给我豁免一个，往后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能帮你顶一顶啊。”

　　李怛垂下眼，低声说了句：“没可能的。”

　　拜合耳顿时有些愤怒：“凭什么？”

　　“禁制唯一能豁免的，只有赵氏。”

　　拜合耳沉默了下来。姓赵的人……他看向李怛平静无波的侧脸，悄悄撇了撇嘴。

　　“报！提督，前方似乎有海岛。”掌舵的舵手突然汇报。

　　李怛抬起头来，天将破晓，舰队的前方一片灰色的轮廓显得尤为突兀。不久前李怛站在瞭望台上的时候并未发现航线前头有任何岛屿的踪迹，他低头看向海图，航路上也不曾标注此地有岛礁，这海岛仿佛凭空出现，落在了海面上。

　　李怛连忙说道：“左满舵，避开它！”

　　舵手用力将舵轮朝着左侧打满，谁料船行了一会儿，那岛屿的轮廓却越来越大了，几乎可以看清楚它上头的茂密植被和嶙峋峭壁。

　　“绕不过去！”拜合耳一拍桌子，“别又是龙鲸！”

　　李怛警惕地盯着那仿佛黏在了船头的岛屿，沉声道：“上头有树木和石头，想来不是龙鲸。”

　　拜合耳惊呼：“卧槽，那难道是古籍里头记载的四座仙山？大乌龟背上背着的那种。”

　　《列子·汤问》所载，归墟中有五座仙山，分别为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此五座仙山没有根，因此天帝让十五头巨鳌三头一组，轮流背负，六万年轮值。此刻那随着船头不断移动的岛屿，确实有些像是神话中所记述的归墟五山，何况他们的舰队此刻便正行在归墟之国的辖地内。

　　可是《汤问》里也说，五座仙山之上是宽九千尺的平台，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其上所居住的仙人更是不知凡几。此刻面前的那座岛屿，比起书中记载的仙山，似乎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更像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他立刻说道：“减速，停止前进！”

　　甲板上船锚的轮盘嘎嘎作响，海图上代表福船的亮点也渐行渐慢，可是船头那座孤岛却依然以一个稳定的速度向着福船的撞角迫近。舵手惊慌起来：“提督，那山好像自己要撞上来！”

　　李怛冲上驾驶舱的平台，掏出千里眼，那山上廖无人烟，唯有稀疏的树丛在风中摇曳。它也确实如同舵手所言，在自发朝着舰队靠来，速度极快。

　　“掉头！舰队全体掉头！”李怛立刻下达命令。

　　甲板上的水手全部聚集到了轮盘处，九人一组推动轮毂移动风帆。整齐的号子响彻云天，可是那仙山却像是和船头锁定了一样，始终正对着撞角处。

　　李怛跳到了甲板上，正好瞧见从舱内出来的藤汝。

　　他先是一怔，背上立刻发出了一层冷汗，藤汝的脸色却十分平静。她揣着一只手笼，疑惑地看着船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岛屿：“这是哪儿？”

　　李怛不错目盯着藤汝的面孔，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似乎是凭空出来的岛礁。”

　　藤汝皱着眉头：“别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吧？提督，您昨天和那头蜃，谈得如何了？”

　　藤汝不提蜃倒还好，她一提蜃，李怛的眼前就全是她迷乱地按着他的胸膛，骑在他身上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去看藤汝的手腕，但她把手插在了手笼里头，捂了个严严实实。

　　观眼前这个藤汝的神色，想来是完全不知道昨夜之事。他强迫自己把昨夜和蜃的交易过程从脑子里头甩出去，严肃正经地说：“应该是谈拢了吧。”

　　“应该？”藤汝的声音没由来提高了一个调子，李怛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她又立刻降下了音调，“那可是妖物，提督你可是要负责保全我们全船的安全的呀。”

　　李怛沉默。昨天那蜃得手之后，溜得比他这个受害者还快，走之前到底也没留下准话。不过李怛觉得那头蜃虽然性格恶劣，看起来却有些青涩，没由来的，他就是直觉那蜃应该是允诺便会兑现的吧。

　　藤汝似乎在用一种复杂又微妙的眼神瞧他，待李怛想要仔细追寻的时候，她又把眼皮子垂下了，露出了一贯端庄又沉稳的模样：“那这岛究竟又是什么？提督不去看看么？”

　　连着几天遇见怪事，这位蒙古女子已经无暇再像之前那样和李怛开玩笑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悬崖和植物。李怛点了点头：“我上去看看。”说罢便走向船首的高台。

　　藤汝连忙跟上，李怛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略显得不自然的步伐，不禁问道：“公主的腿怎么了？”

　　藤汝一怔，苦笑了一声：“刚才被这山吓了一跳，在茶几上磕了一下。不妨事。”

　　李怛不疑有他。

　　两人登上船首的平台，那岛屿向福船靠近的速度越发快了，几乎是转瞬之间，船首撞角便抵上了岛上的峭壁，船体搁浅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藤汝一个没站稳差点从平台上跌落下去，李怛下意识转身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却在抬头的时候发现福船甲板上已经空无一人。

　　又或者说，是一道白茫茫的雾气，将两人困在了船首平台之上。他们两人，还真是闯入了海市蜃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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