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如果和钟粹宫比，那么锦绣宫则不算冷清。
　　葛青来到钟粹宫，从大门进去就是空落落的院子，院中花草早就枯败，只有一两棵气息奄奄的无叶树在苟延残喘。除此之外，这个地方也不见人，若是葛青脚步声不注意重了些还能听到回声。
　　“这……”如此情形下，站在院中的葛青显得有一些局促。她没有料到，钟粹宫会是这么一副景象，好歹它的主人德妃也是四妃之一。
　　和葛青一起来的小茵却不觉得奇怪，同葛青道：“德妃虽然近几年缠绵病榻，不受帝宠，但是与皇后的关系却从未疏远。因此她有皇后做仰仗，无论如何宫中的奴才都不敢怠慢她。眼下钟粹宫这番模样，恐怕是德妃的病情愈加严重，下人们已经乏术无暇顾及其他。”
　　“主子，以奴婢看，我们还是直接去找竹贵人吧。”小茵又向葛青提议。
　　葛青原本想先拜访德妃以示尊敬，可见钟粹宫现下这副模样，她也只好将念头放下采纳小茵的意见。
　　竹贵人住在钟粹宫中的皓月轩，皓月轩之所以名皓月轩，是因为其中有许多金桂花树。眼下虽然不是桂花开的时候，但是看那一盆盆墨绿色的叶子也算是养眼，起码要比钟粹宫那一片荒芜好。
　　葛青运气不好，据皓月轩的宫人说，就是她来的前后脚功夫，竹贵人出门纳凉去了。葛青想问竹贵人去了哪里，那宫人却不说，只是告诉葛青会将她今日拜访的事情转告竹贵人。
　　葛青扑了一个空，却没有急着走。她想了想，左右是已经到了钟粹宫，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再去拜访一下另一个人，秦贵人。
　　秦贵人所居的地方，在钟粹宫和皓月轩是南北关系。所以葛青主仆想去那里，便需再次穿过钟粹宫正院。恰巧，两人刚经过，便碰到了一个从正殿出来的钟粹宫宫人。依照这宫人的服饰与气度来看，她应该职位不低，许是大丫鬟什么的。
　　“两人是？”宫人问，许是因为钟粹宫少有人来，她看到葛青主仆时神色十分惊讶。
　　小茵站出来像她介绍：“奴婢是锦绣宫宫女，这位是我的主子，锦绣宫葛良人。”
　　“哦。”宫人于是欠身向葛青行了一礼，随后道：“见过葛良人。奴婢罗锦，乃是德妃贴身侍女。不知良人今日前来钟粹宫，所谓何事？”
　　“我们是来找秦贵人的，预备到梧桐阁去。”小茵答。
　　罗锦闻言笑着告诉两人，“若是如此，良人便不必去梧桐阁，秦贵人并不在那里。”
　　“那她在哪里？”葛青立马问。
　　“今日德妃娘娘病情有所好转，钟粹宫中秦、竹两位贵人此刻皆在正殿陪德妃娘娘说话。”罗锦道。
　　葛青马上道：“既然德妃娘娘身体好转，那我能否前去探望？我自入宫以来，一直听闻德妃娘娘事迹，却从未见过其本人，所以十分向往！”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德妃如此浩气，因此她尽力在让自己显得情真意切。
　　“这……那便请良人至厅中等候，待奴婢禀明德妃娘娘去。”罗锦犹豫后道。
　　葛青点头，“好，有劳你了。”
　　罗锦轻笑：“能为良人效劳，是奴婢的荣幸。请良人到这边来。”
　　随后罗锦带着葛青两人来到正殿大厅，和院中的一片破败不同，这个正殿大厅装潢典雅、气派，但是契合德妃身份的。不过许是人少的缘故，整个地方徒有庄严没有生气，有一种奇怪的冷清和阴森。
　　葛青想，若是夜晚经过这里，恐怕会想起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罗锦招呼葛青坐下饮茶之后，就离开大厅，是去通报去了。
　　在这之前。
　　不大不小的卧室内，苦涩的药香在人鼻尖萦绕不散。青纱帐里躺着一位年纪不大，却双鬓斑白的女人。女人骨瘦如柴，肌肤内陷，似乎整个人除却皮便是骨，周身不见一点血肉。她在丫鬟的帮助下坐起上半身，倚在厚厚的棉被上，伸长脖子向青纱帐外的另一个人说话。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都给吹来了？后宫事务繁忙，你哪来的空啊。”此人正是久病的德妃，她声音虽然嘶哑断续，但是语气中有笑意。
　　“既然是你好了，就算后宫事务再多，我也是要抽空过来的。”与她对话的人坐在她床边，隔着青纱帐，将德妃枯瘦的手轻轻攥在自己手中。又温柔的说道：“你今天难得有精神，我来陪陪你。”
　　德妃笑着摇头，“我这里有半秋与山岚，哪里需要你陪啊。”
　　“你身体也不是好的，我这长病已久，若是过了病气给你就不好了。”
　　“胡说。”说话的人低斥了一声，然后轻声向德妃抱怨：“你怎么回事？我这才刚来，你就赶我走。莫非是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不愿见我？”
　　“我哪里不愿见你啊……”德妃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叹息道：“若我是好的，我便巴不得，每日都见你一次，念叨你一次。可我这一身是病，你也没有好底子，我若是常见你便是害你，叫姐姐我怎么忍心呢？”
　　“……我倒是乐意被你这么害。”那人的神色也随着德妃的话落寞了下去。
　　另一边的竹贵人与秦贵人见此面面相觑，两人以小动作交流了一会儿，最终秦贵人被竹贵人推出来活跃气氛。
　　秦贵人佯装嗔怪的瞪了眼的竹贵人，然后开口道：“德妃姐姐，你这样可就不对了。”
　　“啊？”德妃透过青纱帐看向秦贵人，柔声问道：“那山岚你说说，我哪里不对了？”
　　“你就是不对了。”秦贵人看向青纱帐外的陈静淑，又道：“人家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也不说些好的，尽提些伤心事。皇后娘娘面对后宫争斗本就疲累，得了空来看你，你又说些难过的话，也是忍得下心。”
　　德妃闻言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的，“你还真是……”
　　“我也觉得山岚说得对。”陈静淑缓缓道，此刻与德妃说话的就是上午还事务繁忙的她。
　　“好吧好吧。”德妃轻笑，“便就是我的不对。”
　　“好好养身子。你这整个春天都在屋里过了，也不觉得闷。待他日你再好些，我来陪你去御花园转转。”陈静淑也道。
　　德妃看向偷偷与竹贵人互动的秦贵人，道：“山岚，你觉得我此刻该与皇后所什么才好呢？”
　　“眼看这夏天就到了，不如说说今年的例冰吧！”秦贵人还没有话，竹贵人就抢先开口。
　　“今年例冰怎么了？”陈静淑直接问竹贵人。
　　竹贵人扯过秦贵人，小声道：“德妃娘娘与我，都是最不耐热的人。今年例冰，娘娘可要多给我们划一些。”
　　“我这病中人，只有觉得冷的时候，哪有觉得热时。你这半秋，讨东西的时候可别带上我。”德妃看上去确实是病情好了些，都有精神立即反驳竹贵人了。
　　“呵。”陈静淑笑了声，看向秦贵人，与竹贵人道：“左右你们是常常一起厮混的，便不如把你那份冰给她，你去哪里凉快去。”
　　“才不要。”竹贵人马上否定，“不过，若是把她的给我，我倒是没有意见。”
　　“那你有意见吗？”陈静淑笑盈盈的问秦贵人。
　　秦贵人拨了拨身后被竹贵人拉紧的头发，无奈的摇头：“我哪里能有什么意见。谁让她多了一个封号，大我一头呢。”
　　德妃看她们这么闹，病态的脸上多了两抹带着生气的红润，她温柔道：“反正我是用不上的，到时候你们来我这里取不就好了。”
　　“就是动说的，也不能动你的呀。”竹、秦两人同时摇头。
　　然后正是时候，罗锦走了进来。
　　“主子，皇后娘娘，葛良人在外面求见。”罗锦道。
　　陈静淑听罢没有什么表示，是德妃显得有些兴趣，问罗锦：“这葛良人我从未见过，她怎么会来见我呢？”
　　罗锦于是告诉她，“她本是来找秦贵人的，但听说秦贵人在主子这，便又说想来看望主子。”
　　“找山岚？”竹贵人很惊讶，问秦贵人：“她来找你做什么呀？”
　　秦贵人认真思考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和她连话都没有说过。”
　　陈静淑这时开口：“左右你们都与她无甚交集，便不如让她回去吧。罗姑姑，你就说德妃娘娘身子还是不爽，见不得客，让她走吧。”
　　“不，我虽是没见过她，但也听说过她如今是皇帝最宠爱的人。一双眼睛，和从前那个人尤其相像。我好奇的很，让我见见她吧。”德妃与陈静淑完全是两种想法。
　　“……那就让她进来吧。”毕竟德妃才是这里的主人，陈静淑也只能妥协了。
　　德妃趁着罗锦去传唤的间隙问她：“现在人还没来，你和我说说，这到底像还是不像？”
　　“不像。”陈静淑毫不犹豫的回答，“没有人像她。”
　　秦贵人与竹贵人开始窃窃私语。
　　德妃却笑道：“不对，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像她，还可以是最像。”
　　“谁？”陈静淑下意识问。
　　德妃只说了一个字，“你。”
　　“哈哈哈。”陈静淑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这前所未有的情绪让在场另外两个人震惊的看向她。然后她笑完之后，脸上却没有表情，褪去伪装的温柔笑容，显得冰冷又薄凉，她转头不知看向那一处，冷声道：“文姐姐，你错了。我不会让自己有半分像她。”
　　“……看来我这一次，才是真的说错话了。”德妃见她的态度愣了一下，随后才缓缓道。
　　还好，这时葛青来了。
　　葛青走进室内，理所当然，她第一眼见到的人不是德妃，而是德妃旁边的皇后。她并不知道皇后也在这里，此时猝不及防，便自进门起一直盯着陈静淑，甚至是忘了第一时间行礼。
　　直到，小茵悄悄扯了扯她衣服袖子。
　　“呀……妾妃见过皇后娘娘，德妃娘娘，竹贵人、秦贵人。”葛青回神，向室内的人一一行礼。德妃的身形虽然隐在青纱帐中看不甚清楚，但是瘦弱的骨形被勾勒出来，和葛青所想的病中人没什么两样。
　　皇后与德妃俱是点头，竹、秦两人虽然是妃位高于葛青，但还是此时还是起身还了葛青一个礼。
　　德妃对葛青好奇，于是用一只手撩开纱帐，在陈静淑的帮助下探出头来打量了葛青片刻。然后笑着夸她：“原来你就葛良人，真是有一双好漂亮的眼睛啊。”
　　葛青低首笑了笑，不知道这话怎么回。
　　“已经是青美人了，只不过是圣旨还在我那里。”陈静淑接上了德妃的话。
　　“青美人……是哪一个青？”德妃于是问，在陈静淑旁边小声：“这双眼睛就跟她活了似的，你竟说不像。”
　　陈静淑先是在德妃耳边轻声道：“不过是皮像三分而已。”，又用众人皆能听到的声音又道：“她单名为‘青’，是‘青青子衿’。”
　　德妃点头，有些遗憾道：“我还以为是‘清扬婉兮’的清。”
　　葛青不能听完全的她们的话，便是懂了三分、困惑三分、剩下四分云里雾里。又是眼睛，又是清……葛青不是傻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陈静淑没有让葛青站多久，而是在之后淡声问她：“你不在锦绣宫等圣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妾妃本是想来找竹贵人的，但竹贵人不在皓月轩中。又想起平日竹贵人与秦贵人总是在一起，便要去梧桐阁碰碰运气。不想在路上碰到德妃娘娘的人，于是就想来探望下德妃娘娘。”葛青诚实的回来，没有丝毫隐瞒。
　　“找我？做什么？”有外人在，竹贵人倒没有之前像陈静淑讨冰的俏皮，神色与语气都有些冰冷。
　　葛青不意外她这个态度，轻声道：“你至昨天与你坐在一起后，便觉得与你分外投缘，所以想今日空了来找你玩儿。”
　　“嗯？”秦贵人看向竹贵人。
　　竹贵人若不是要维持冷漠，此时早就跳起来了，她提高声音冷冷道：“可我不觉得你投缘，也不想和你玩。”
　　她这一句可以说十分直接且不给葛青面子，所以葛青不再说话神色显得有一些尴尬。其实葛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找竹贵人，她也根本没有想好要对竹贵人说什么。
　　她似乎只是想看看，想私自肯定一些事情。
　　“半秋。”陈静淑喊了一声竹贵人的名字，淡笑道：“后宫妃嫔皆是姐妹，既然青美人想与你亲近，你又何必拒人千里。”
　　“……”竹贵人先是不说话，看了眼脸上有笑容的陈静淑之后，才勉强与葛青道：“好吧，待我有空了，就去锦绣宫找你聊聊。”
　　“可否叫上秦贵人一起？”葛青马上道。
　　竹贵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当然是她一起，我才不会一个人来找你呢。”
　　葛青笑着点头，“那便好。”
　　德妃听着几人的对话，似乎若有所思。
　　葛青是与陈静淑一起离开的，德妃不一会儿就觉得疲乏要躺回去睡，而竹、秦两贵人也不理葛青，葛青本就觉得坐不下，因此在陈静淑问她是否一起走的时候立马就起身答应了。
　　葛青跟着陈静淑，两人刚出钟粹宫的门，葛青正想问什么，便见陈静淑的步子停在了门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陈静淑开口问，刚才在门口来回踱步的紫衣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葛青从未见过的美人面，只可惜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
　　通过这一疤，葛青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毁了容之后就从未出现过的媛嫔。
　　媛嫔看向陈静淑，巧笑嫣然的嘴硬着：“路过而已。”
　　“不过既然你从这里出来了，便与我说说。我那好姐妹，现在身子骨如何？”
　　“你觉得呢？”陈静淑反问她。
　　“我听说，她好些了。那还真是遗憾啊。”媛嫔又道，当真是一副遗憾可惜的模样。
　　陈静淑撇了她一样，笑道：“不必遗憾。她今日觉得好些了，是因为太医比之从前，在她身上多加了五成的药量。”
　　媛嫔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她皱眉向陈静淑求证：“当真又加了五成？”
　　“哼。”陈静淑冷哼一声，没有再告诉她什么，而是说了一句和媛嫔之前差不多的话：“宁帛仪，悔不当初啊。”
　　“……”
　　“青美人，我们走吧。”陈静淑见媛嫔不再说话，于是便转身提醒葛青离开。
　　她先行了两步，葛青跟上去，后退看了眼在原地仰头望天的媛嫔。她觉得媛嫔此刻似乎有一些落寞，所以大胆的试探着问陈静淑：“娘娘，这媛嫔问的是德妃吗？”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陈静淑先是淡淡的提醒葛青，然后回答她：“媛嫔与德妃，曾是亲如竹、秦两贵人的好姐妹。”
　　“那后来呢？”
　　陈静淑看了眼大胆与自己并肩的葛青，勾唇笑道：“当然是姐妹离心，反目成仇。”
　　姐妹离心、反目成仇。这八个字里面包含的东西让葛青悚然一惊，尤其是说出这八个字的是陈静淑。
　　葛青不禁想，陈静淑这八个字，说的到底是媛嫔与德妃，还是……她自己和当初的容妃。
　　“葛青。”陈静淑这时忽然唤出了葛青的本命，这突如起来的全名让葛青一下子看向她，并且下意识停止脑中所有想法。
　　葛青只听陈静淑开口，声音十分矛盾的即显得温柔又显得冷漠，她说：“你若是相信本宫的话，这段时间离你的好姐妹和梨容华远一些。”
　　“啊？为什么？”葛青马上问。
　　陈静淑却不再说话，继续走自己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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