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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河……你为何……”
　　曾经，一直是叫他云公子的。与众不同的称呼，不过是因为少女心中独有的矜持，在在意的人面前始终无法放开。而当今日重新相逢，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那么坦然地唤出原来很难出口的名字，和呼唤菱纱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云天河微微一笑，笑容中无情无绪，再也没有昔年那些热情和明朗。时间可以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的情感，更能够改变每个人内心中固有的性格和思绪。
　　“不要惊讶，真的是我。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不老不死，我也并不清楚。想来，不过是当年神龙所说的与冥君开的小玩笑。想不到神的一念，改变的……就是人的一生。”
　　“……”
　　忽然之间，觉得眼前的男子似乎并不相识。尽管面容平静，容颜依旧，那蕴藏在眉梢眼角间的沧桑和通透，却绝非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所能拥有。淡漠的……让人心中情不自禁的揪痛。
　　究竟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挫折，才能让那个犹如出鞘利剑的青年磨圆了棱角？究竟是怎样的心灰，怎样的寂寞，才能让那个无所畏惧的青年变得如此萧索？百年的岁月，是否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以为许多东西是可以不变的？
　　“……菱纱她……”
　　一瞬间，男子淡漠的容颜上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波动。似乎伤感，似乎温馨，又似乎……寂寞：“……她走的很平静。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一年，已然是从未想过的眷顾。所以，分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遗憾。”顿了一顿，他伸手轻抚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光明的眼睛，微微而笑：“她在的时候，经常会嘲笑我说，幸好上天让我瞎了。否则，她宁可早死，也不愿意让一直不变的我看到她年龄大时的样子……可是这些年，我却希望，他日地下重逢的时候能够让我看到。我和她约定好，在她赎完自己的罪之前，谁都不要轮回，要一起投胎，一起转世，在下一生中再会……所以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会记不清她的样子，来世……也再没有办法找到她。”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天河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没有悲伤，没有激动。
　　或许，生死是最能让人成长的考验。它能在一个人在一瞬间成熟起来，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懵懂，再也无法重拾那睥睨天地的激情。
　　被那样寂寞却平静的语气震住，柳梦璃移目望着韩菱纱坟墓旁边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情不自禁地觉得心中一阵酸涩。
　　原本……是不懂的。可是此时此刻，已然能够明白了。这座无名坟冢中所葬的，恐怕……是天河的心吧。随着那如火般的女子逝去的，是年轻时的热情与希望，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情感，更是，这漫长无味生命的未来。
　　人人皆望长生，人人皆盼不老。却不知，无涯的生命是人生之中最大的痛苦；静静地目睹身边重要的人老去离开，是上天能给与一个人的，最痛苦的惩罚。
　　是明白的。是悲伤的。但为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却有着隐隐的羡慕和苦涩，仿佛这样的痛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毕竟，是曾经幸福过；毕竟，是曾经相守过。有过那样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有过那样一个来生不渝的约定，即使再大的痛楚，也情愿心甘……又怎会像自己这样，生命漫漫，深藏心中的那段情感，却永远没有机会完成。
　　察觉到女子的沉默与黯然，云天河唇边慢慢泛起一个了然的笑容，有着羡慕，又有着欣慰：“梦璃，你这次回来，是否是来找紫英的？”没有听到回答，他顿了一顿，笑得温暖：“他刚刚才离开。去找他吧，这些年来，他等你等的太久了。”

　　等……我么？
　　如若真的是这样……该有多好。
　　自失地一笑，柳梦璃轻声道：“适才在外面，已然见过他。”顿了一顿，她慢慢垂首，道：“他如今已然超脱一切，我又何苦……再去打扰他？”
　　他们都没有将彼此间的情感纠葛说清楚，但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必说就已然可以明白。百年的岁月足以将一切都看得清晰。就如云天河今日可以明白地知道，当年和她之间不过是少年一场美丽脆弱的梦境，相逢一笑，再也无需提起；就如她也明白的看清，眼前这个男子早已不是当年那对感情一片懵懂的少年，他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已然是紫英。
　　微微一怔，云天河忽然摇摇头，笑了起来：“……想不到聪明如梦璃你，居然如今依然看不清。感情的事……或许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
　　疑惑地望着眼前男子的笑容，柳梦璃慢慢开口，声音微微颤抖：“……他已然修成仙身，看破天道流转……又怎么可能还会被感情所羁绊？我……不想再扰乱他的平静。”
　　“这些年菱纱走后，紫英经常会过来照顾我。就如你说的，他这些年修为确实日益精进，天道轮回，死生大梦，于他都不过淡然。但是，你真的没有注意到么？”云天河微微笑着，神色悠远：“……另外一个‘梦璃’从来都是片刻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从来都没有变过。”
　　另外一个……梦璃。
　　心中蓦然一惊，柳梦璃伸手捂住嘴唇，身子竟然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梦见樽的幻影，靠的，是思念。
　　明白她已然清楚，云天河点了点头，笑得温暖：“……他看破了死生这一场无涯的梦，看破了人生这一场幻境的梦，甚至，他看破了天道，看破了红尘，却始终……不曾看破你的影子。另外一个梦璃，是梦见樽所作出的‘梦中之梦’，这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百年的时光，生死韶华转瞬而过，他唯独窥不破的，恰恰是这场最简单的‘梦中之梦’。”
　　他唯一看不破的，就是那个梦中的影。
　　泪水蓦然涌出眼眶，女子绝色的容颜上却慢慢绽开了一个足以让天地失色的笑容。
　　原来……真的是如此么？其实在那段曾经并肩江湖的日子中，他对自己的关怀已然表现的那么明显，可惜的是自己……终究看不清。
　　紫英，我原该知道，那些关怀，那些毫不犹豫地舍身相护，已然是寡言的你能表达出的最深的情感，可笑我身在局中，患得患失，竟然始终看不清。
　　那么，适才的不肯回首，是不是我的沉默，让你终究不知如何面对？
　　你我都是太过聪明，也太过的敏感的人。有着太多的顾忌，太多的责任抗在肩上。这些年来，浮华过眼，锦绣成灰，我们冲破了时间的阻隔，越过了思念的煎熬，保留下彼此心中最重要的那份情感。可笑的是，却唯独看不清对方的心。甚至，险些再次擦肩而过，独自品尝一生的苦涩。
　　幸好……
　　“谢谢你，天河。”含泪轻施一礼，柳梦璃转身急急离去：“……我要去找他！”
　　含笑听着女子脚步声远去，云天河慢慢转身，轻轻抚上那块没有半点灰尘的墓碑。
　　菱纱……他们两个一定会过得很好。所以，你也可以放心了吧……这样，他日地下相逢，我也可以再无牵挂……

　　尚未奔出多远，柳梦璃忽然一顿，停下了脚步。
　　前方剑光闪烁，冷冷清寒。那峭拔依旧的身影蓦然自云端而降，望见她的瞬间，向这边走来的脚步慢慢停在原地。满头的白发被山风吹起，无限的寂寞萧索；但记忆中的容颜，却是一如别离时的俊美刚毅，恍若昨天。
　　静静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眸，蓦然惊觉那曾经不曾到达的地方，究竟蕴含了多少情感，多少坚定。
　　却直到今日，方能看清。
　　眼中含泪，唇边却展开从未有过的幸福笑容，柳梦璃慢慢走向那思念了百年的影子，语音清澈，恍若一场缥缈的梦境。
　　“紫英……百年前，我想告诉你的是……”
　　没有说下去，她只是走到那静静凝望着她，神色有着下定决心的宁静的男子身边，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目光中泪光闪闪，却无限柔情。
　　身子蓦然一颤，沉默良久，慕容紫英缓缓回握住手心的那只纤手，一贯平静的面容上悲欣交集。
　　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将那只纤手握的更紧更紧，再也不肯放开的坚定。
　　有些话，原本不用说出来。他们，就都能够明白。
　　往者已矣，错过的依然是错过，无法，也无意重来。但在遥远的前方，他们仍然有着漫长的人生可以相守相伴。共看天道流转，万物枯荣。
　　人生如梦，浮华如烟。但只要能握着彼此的手，无论前方面对的是什么，都可以无惧，亦无悔。
　　匆匆百年，还如一梦。紧紧交握的手，便是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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