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竹[重生]

　　傅宅，青竹院。

　　青竹院是傅宅正院，名字是傅淮铮所取，往后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回到院子，傅淮铮开始为小竹妖准备水培。

　　水培的步骤傅淮铮知晓，毕竟前世也帮小竹妖准备过，最麻烦的是帮小竹妖清洗根部，稍微重一点就有可能弄伤他。从下午忙到晚上，周叔回来的时候，他总算将小竹妖安置在了琉璃瓶。

　　周叔并未带仆从回来，“我看中的是一家人，但那家的婆子叫人租去帮工，得明日才回，我心想索性明日再去一趟。”

　　周叔仆从没带回来，但是手上提了两红灯笼，还带了一包月饼，“我知道少爷你不爱吃这个，但今日佳节，就当尝个鲜。”

　　“行，听周叔的。”

　　酒楼饭菜很快送到，叫傅淮铮备在了凉亭内。虽只他和周叔两个人，但到底是两身强体壮的大老爷们，也不怕浪费。傅淮铮陪着周叔饮了两壶酒，直到周叔都喝醉了，傅淮铮才将人送回房间。

　　再出来时，凉亭内就只余傅淮铮一人了……不对，还有一株富贵竹。

　　这株富贵竹插在琉璃瓶里，隔着清水和透明瓶身，根须清晰可见，瓶底还能看见一把黄豆和几颗铁钉——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前世他向花匠询问过，如此确实有助于富贵竹的生长。

　　天上月圆如镜，皎洁的银辉照亮大地，同时也给富贵竹翠绿的枝叶披上了一层薄纱。

　　“换了‘新家’，还习惯吗？可有不适？”

　　“唔，没有——就是有点凉凉的，不过感觉我的根须都干干净净，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舒服。”

　　“没有不适就好，只是可惜，今日难得中秋，美酒佳肴还有月饼，你都不能吃。”

　　“哥哥……你讨厌！”

　　陪周叔饮了酒，傅淮铮脑袋有些昏沉，但理智尚在。他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扶额，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青筋显露更添欲色，“哪里讨厌？”

　　“陌上花开，青安，你……”

　　傅淮铮将琉璃瓶抱到近前，用手捻过那幽绿的竹茎，“我是不是还未给你起名字？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我……吗？”

　　“对，你。独一无二的，小竹妖。”

　　离得近了，小竹妖似乎能闻到眼前人身上的酒气，但并不难闻，有一种霸道清冽而又让人上头的味道。

　　小竹妖只感觉自己好像有些热烘烘的，“好，好啊。”

　　“那你自己取一个字，我再为你取一个字，然后，就随我的姓，如何？有了姓名，你日后就可在人间堂堂正正地行走了。”

　　“我自己……可是我认识的字还不多，我不知道取什么……”

　　“每一个为孩子取名字的父母也不可能都是学富五车之辈，你取你最喜欢的一个字就可以了。”

　　小竹妖沉思许久，方才期期艾艾地道：“那就……青，青，我喜欢这个字。”

　　“好，那就叫青安，傅青安，青是你喜欢的，安是哥哥送给你的，希望你此生都平安喜乐，安稳、安康、安然。”

　　“傅青安，傅青安……嘿嘿，谢谢哥哥！我喜欢！”

　　“喜欢就好，哥哥也喜欢。”

　　八月的晚风带着凉意，傅淮铮周身的酒意随着凉风渐渐消散。他面色柔和地看着眼前的富贵竹，将后者抱在了怀里，“走，哥哥带你去个地方。”

　　一人一竹趁着月色出了青竹院，穿过重重长廊，来到最里面的祠堂。

　　祠堂是昨日搬进来时就收拾好的，上面只放着两个灵位。

　　——傅淮铮的父母二人。

　　将小竹妖放在地上，傅淮铮掀起衣袍，郑重地跪在蒲团上。一切好像慢放了起来，祠堂静谧，他的额头砸在地面的声音很是清晰。

　　“哥哥——”

　　小竹妖能清楚地感知到傅淮铮现在的情绪——低沉，伤心，怀念……

　　他随傅淮铮接触人间已经三个月了，他明白生死的含义，却不懂得它，因为他还没有失去过。

　　只是哥哥不开心，他也不开心。

　　“哥哥，你不要这样……他们、伯父、伯母……他们肯定都希望你开心，你开心他们才能放心！”小竹妖望着上头的灵位，只恨自己平日听哥哥念书的时候不认真，想不到好一点、更好一点的话来，可以叫哥哥不再难过。

　　他蔫蔫道：“我……我叫你哥哥，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当真？”傅淮铮轻笑了一声。

　　他其实不难过，时间太过久远，他已忘记难过的滋味。左不过今日有些特殊，难得感怀而已。

　　“当真！”即便傅淮铮看不见，小竹妖还是重重点头。

　　“好，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傅淮铮瘫坐在地上，背靠父母的灵位，小竹妖被他放在了身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重复道。

　　“好啊，哥哥你说，我在听。”

　　“好——大概是，二十年前，有一个小男孩出生，他的运气很好，有一对非常、非常、非常好的父母。”

　　傅淮铮的手抚在琉璃瓶上缓缓摩挲，凉意沁透皮肤。

　　他继续道：“他的父亲是朝廷的大官，和这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一样，严厉、慈爱，还有宽厚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同时他俊美风流，才能出众，即便小男孩还小，他也能感觉到父亲的出色，他为父亲骄傲。至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母亲，会唱好听的俚曲，会做好吃的糕点，还有永远温暖的怀抱，像一团云朵，将小男孩包裹，任由他在里面肆意成长。”

　　“他很幸福，小男孩很幸福地在长大。”

　　“直到那一天，那个很普通的一天……”

　　“哥哥——”

　　“嗯。”

　　“……他的眼前只剩下了血色，然后还有，一动不动的、父母的尸体。他那时候还小，还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很快，时间教会了他。十岁的时候，小男孩在短短三年里学会了很多，他决定报仇，不惜一切代价地，报仇。”

　　有谁能给他的父母一份公正呢？既然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不能，王朝的律法不能，刑部的官员不能……那就，只能他自己去讨了。

　　“这本就是为人子，应当做的。”

　　傅淮铮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竹妖很是难受，像是还在深谷时候，一次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他直不起身体，像是被压着，死死压着……那时候是被雨水，现在，是被什么呢？

　　“——哥哥，你不要难过……”

　　他只有这贫乏的一句。

　　怎么办，想抱抱哥哥，可是我只是一棵竹子啊，我没办法拥抱……

　　——好想有一双手啊。

　　“哥哥，我能帮你吗？我想帮你……”

　　“不，这是哥哥自己的事情，你已帮了我……”一世，这一世，你当更自由一些。不被任何人束缚，包括我。

　　“哥哥……”

　　“嗯。”

　　“哥哥……”

　　“嗯。”

　　……

　　＊

　　翌日一早，傅淮铮是被晨曦的阳光叫醒的。

　　他竟在祠堂睡着了，小竹妖还在他的身侧。“青安，安安？青安？……”

　　见小竹妖一直未醒，傅淮铮将他带去了前院。下午，周叔带着几个人来到他跟前，“少爷，这是我昨日看中的几个人，您也见见。”

　　这几人是一家五口，其中年长者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男的叫张新，女的叫乔三娘，两人看着鬓角染霜，但眉目周正，傅淮铮对他们的印象不错。

　　周叔之前有向他介绍，张新之前在一户官家作管家，后来那当官的主家犯了事，他们就被送到了牙坊，虽是奴籍，但识字、见过世面，统筹理事、待人接物都不差，他婆娘乔三娘擅厨事，烧得一手好菜，另外还有张新的两双胞胎儿子，以及十来岁左右的小女儿。

　　见傅淮铮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儿女身上，张新有些紧张，但还是站了出来，“大人，小的这两儿子都十四五了，长大了，跑腿干活什么的都不含糊，小女儿也能跟着她娘打打下手，做做丫鬟的活。大人，我们，我们一家子得在一块儿……”

　　大晋对奴籍的管理也是分级的，张新一家明显不在最低一级里，有一定自主的权利，比如牙坊买卖他的身契的时候需征得他自己的同意，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会一直待在牙坊，牙坊以租赁的方式给他们派活，他们也不能拒绝。

　　想来张新夫妻有能力却还一直待在牙坊，可能就是因为他刚才所说的话。

　　——他们一家人得待在一起。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两个十四五的小子吃得多，干活也不是熟手，再加一个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小女儿，确实会被很多主家“退货”。

　　但傅淮铮不必考虑这些。

　　傅宅现下拢共就他和周叔两人，除了灶房还有偌大宅院需要打理，哪需要人伺候？

　　再者十四五岁的年纪，跑个腿，跟在他身边做小厮也行，周叔到底年纪大了，日后入了官场出行应酬周叔哪能日日都跟着他？再者自己不在府上的时候，青安也需要照看……

　　傅淮铮看着两个面容削似又很是青涩的少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勇。”

　　“我，我叫张武……”

　　“那你们妹妹呢？”

　　“妹妹叫红红——”

　　“大人，小的小女儿叫张红。”张新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主家问他儿女的名字，想来是不排斥的。

　　“少爷，你看这……”

　　傅淮铮向周叔点了点头，又道：“你们一家人都可以留下。”

　　“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这宅子里正经就我和周叔二人，没什么亲眷，我和周叔也不需要你们伺候，主要就是一些宅院里的杂事和灶房的厨事，以及若是有客人到访需要招待……总之日后需要你们做的周叔会与你们细说，我会向牙坊先租赁你们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若是你们让我和周叔满意，我会买下你们的身契。”

　　“是，多谢大人！”

　　张新也是极想找个能接纳自己一家的好主家，他和三娘年纪都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在牙坊待下去，牙坊里带着半大的娃娃还勉强能活，要是带着两老人，岂不是要拖累死儿女。

　　周叔带着张新一家下去安顿。

　　傅淮铮起身走到书案旁，弹了弹小竹妖的枝叶，却没得到回应。

　　“怎么还没醒，难道又是之前的沉睡？”

　　小半个时辰后，周叔踏着阳光进门，傅淮铮正在看书。见人进来，合拢了手上书页，“周叔，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少爷。张新那婆娘三婶子已经去灶房了，我看她手艺是这个！”周叔举起大拇指，“至于张新和他那两儿子我再看几天。”

　　“成。”

　　“少爷，另外……”周叔压低了声音，走近桌案小声道：“承平侯府的事有后续了。”

　　“什么？”傅淮铮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柴通请来了御医为柴骏看诊，但是御医也无能为力，说手上脚上的伤口太深，筋脉肯定是接不上。人，是真的废了。柴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信柴骏的事情是意外，说是要上报刑部，请人彻查。少爷，我们……”

　　傅淮铮指尖轻点桌面，打断了他的话，“周叔，往后承平侯府的事情就不用再打探了，作为‘前姻亲’，我们关注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至于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叔，放心吧。”

　　“是，少爷。”

　　周叔唯傅淮铮的话马首是瞻，此刻听他这么说也立刻放下自己提起的心。

　　直到周叔离开，傅淮铮仍在敛眉沉思。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所以或许，得给柴通找点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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