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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前尘旧事(下)
可有人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让他想明白了。
面前的这个人,六旬左右的年岁却老态龙钟,不见沧桑,一双精光内蕴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又转,也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原因,他只觉得这个人脸色阴沉,明明始终都在笑,可笑容跟神韵却很不协调,一眼看去,阴冷如骨。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忠国公的名字,硕大的中都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第一个知道的人一定不会是当今圣上,而是眼前的这个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此刻,第一次站在他的囚笼前,敲着冷硬的栏杆,问了一句“入狱半月,你可想通了什么?”
发呆的他沉沉地吐了两个字“后悔。”
“悔什么?”
“走错路。”
忠国公听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沉吟了一瞬,道“这世上的路没有一条是错的,只不过是路人的心情不同罢了,若抛开不该有的念头,这条路上的风景还是很合人心,最起码,有些人一辈子也看不到。”
“看到或不看到又能怎样?有些风景看多了是会伤人心。既如此不如不看。”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颗心太蠢,你费尽心力做了所有能所的,到头来可有人为你说过一句好话,可曾有人欣赏你的耿直中正?”
他平生最不喜欢听有辱刚正之言,可他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个人说的是事实,苍白无力的坚持,他究竟在坚持什么?既然坚持都成了勉强,那么他的一腔热枕又有什么用呢?换种轻松的方式活着不是更好?
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石亨笑了“你可知道你为何还活着?”他摇了摇头,自己八成是因为李恪之事才遭人陷害,可自己不应该到现在还活着,难道有人替自己求情?“是你替我求情?”他站了起来,将信将疑地问道。
“人人都说我是个惜才爱才之人,此话不假,若任由你被那些无耻小辈暗算,岂不是浪费了一壶好酒。”忠国公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你既然通晓古卷史记,良禽择木的道理也该懂得。”
“我为何要停你的木?”他抬头,有些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
“因为我的女儿看得上你,而我也感谢你替我除了李恪,更重要的是一杯好酒总要有人品,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杯酒的好。”
“我不是你的酒,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他断然拒绝。
“那你想不想活着呢?”
这句让他无法拒绝,因为谁都想活着,就连街边的乞丐,那么卑微落魄不也还是想活着,何况是他呢?他还有妻子有孩子,还想在有生之年回去家里看望他们,与他们相守,在天牢里待了半个月,他看惯了那些囚犯苟延残喘,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下场,在这里他没有学会别的,只是学会了生存与风骨之间,前者比后者重要。所以,他妥协了,尽管他的条件是要娶他的女儿。
他能选什么,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活着,至少能有机会回去看一眼想念的人。生死面前,孰轻孰重自当分明。自那之后,他好像忽然很怕死,也很怕得罪那些位高权重之人。
只是,他唯一不敢对他坦言的是他已经有妻儿,隐瞒,是保护他们唯一的办法。
自那之后,自己对他言听计从,他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去做什么,虽然有百般不愿,诸多违心,可他不敢说一个不字,若自己有半点违逆,要他再次入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既然事不关己,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可他万万没想到,成婚之后的第四年,忠国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查出了他已有妻儿的事实,他不能容忍一个农家女子与自己的女儿平起平坐,也不能容忍他的孩子有傅家的血脉,贫贱分明,既是贫妻贱子焉能与权贵等同?所以,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石家的名声,他要斩草除根。
可这个根他要自己亲自拔除,只有这样才能看得出自己对他的忠心。
他自然是不答应的,那可是他唯一的妻子,若他不高兴,自己大不了辞官回乡,但他不给自己回乡的机会啊,若自己一口回绝,下场就是死,这一点,他自始至终都清楚。而他唯一怕的就是这个字。
那年,他赶在梨花满城的时节,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但他没有看到枝头挂着梨花的美景,而是一幕幕饥饿交迫的画面,因为,那年梨县受风雨所袭,收成不过半数,有的人实在吃不上一口饭,只能扒着树根啃,上了年纪的人饿的狠了便一病不起,或许这就是天绝人路,忠国公就是挑准了这个机会,让自己去做他交代的事情,以赈灾救济的名义,暗中在粥粮里做手脚,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多好的事情。
但还是有人知道了,他的妻子在得知朝中官员是一个叫傅文的大人,她满心欢喜地带着孩子来到他的落脚处,可被值守的官兵拦在了门外,他本可以一句话就放她们进来,可他没有,自始至终,他躲在门后透过一条缝隙,看着急得慌乱无错的人。
他不敢见她,因为他早已经不她心心念念的人,她若见了自己只会失望吧,但她身边的孩子可真像自己啊,不论容貌还是言行,活脱脱就是他小时的模样,此刻,正拽着娘亲的手,不住地往里面张望,一边看一边问娘亲“爹爹呢?怎么不出来见我们呢?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他的妻子,除了鬓角白发多了些,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他知道,那些白发是因为思念而生,此刻她坐在阶前将孩子抱坐在怀里,细声安慰“荀儿乖啊,你看,这是你爹当年留给我们的东西,他既然回来了就一定会见我们的,或许,他只是太忙了,再等等吧。”
她手里的画卷,是自己临走时为她描摹的,上面一副丹青,没有什么颜色,也没有什么山上,因为简简单单就是最幸福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竟还留着,而且保护的这么好。
这一等就等了三天,可他没有见他们。但一有时间他就会将大门推开一条缝隙,偷偷地看着她们,夜里寒凉,他会嘱咐人拿出去几条毯子,怕她们饿肚子,他总会分许多馒头和肉给她们,隔着一层门,看着她们说笑就是他全部的幸福。
粮食放了半个月,他们吃了半个月,终于,有人说梨县蔓延了瘟疫。
那天,他偷偷回到家里,漆黑无光的屋子,她们冷硬的床铺上都“病”的很重。可她还是费力地起身,扯过的一条被子盖在了孩子身上,而孩子呢,缩在她的怀里神智迷糊不轻却还在问着“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用余力拍着孩子的背,一句话也不说,但却在一个不经意地视线里,看见了躲在窗外的自己,一闪而过的诧异,她长了张嘴,可还未及叫他一声,那一辈子的等待已经永远哽在了嗓子里。
心里难言的疼,可他是罪魁祸首啊,这样的自己没有资格为她们心疼,但最终他还是救下了孩子,这是他的血脉,无论日后会如何,至少眼下,他做不到冷眼旁观,他知道雷公草是有解药的,只要救的及时还是可以活下来。
他瞒过了所有人将他带回京城,带回自己身边,看着他,照顾他,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只有这样他才会略感安心。
这么多年,他也曾担心忠国公会用梨县一事来要挟他,可他不怕,他的把柄不是也在自己手中攥着,梨县的数百条人命他也有份,只有时刻掐着对方的命脉,彼此才会真正安心。
淡出回忆的过去,被傅文一字一句还原成最真实的模样,每一个字眼沉甸甸地刻进了心里,难以接受。
“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几年,村里的人是怎么说娘亲的?”傅荀没有再多质问什么,反而坐了下来,脸上一片平静,一个人绝望到了顶点,什么都不会在乎,也不会计较,只是有些话说完,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他们说娘亲是被人抛弃的女子,说你金榜题名便再也不会回来,所有人都苦口婆心地劝着,让娘亲另寻人家,总好过一个人无所依靠的度日,可母亲总是听不进去,她本不是个喜欢摆弄史书的人,可因为你,她努力去学字读书,可自从你走了之后,她就不再动书本了,而是经常坐在门口发呆,一坐就坐到天明。”
“村里的孩子说我有娘生,没爹教,每次我都骂回去,骂的狠了就会挨打,可我长得小每次都吃亏,我不敢带着伤回家,怕娘亲问起来惹她伤心,便偷偷地买药,偷偷地上药。”这段回忆,若可以,他宁愿永不记起,说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忽然笑了“你还记不记得,村口有一条路,每到冬天都要结上厚厚一层冰。那些孩子都有父亲搀着走,可我没有,有一次摔的狠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那时候我想,如果你在的话就好了。”
傅文一双眼睛盯着明灭的烛火,眼眶有些发酸,双手早已攥的发白,声音也嘶哑的不像话“对于你们,我确然亏欠的太多,穷尽一生也弥补不完,所以这么多年,吃穿用度我都给你最好,让你去国子监念书,让你自在逍遥,但凡你有所要求,我绝不会左右。”
“这些就是你的补偿吗?”傅荀嗤笑一声。
“那你想要什么?”傅文问道。
“我想要的,不过是被你抛弃的东西。”可如今,他能还给自己吗?他能还得起吗?
时光流逝,不可逆回,傅文捏了捏眉心,满是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傅荀瞧他不欲再说的模样,忽然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可快乐?”
“人生于世,想要得到更多,就要学会失去,这本也没什么。”
“包括你的幸福,你的快乐?”
见他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心里的怨,傅文叹了口气,无奈道“在生死面前,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为过,换做是你也一样。”
茶早已经凉了,傅文说了许多话,似乎也累了,更鬓间白发更多了,脸上是岁月沧桑,到如今他虽然愧疚但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一样的选择,活着就该好好活着,至于报应那是埋进黄土之后的事情,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该考虑如何活的更好。
“不一样!”傅荀忽然冲口而出,两步窜到他面前,隐忍多年的怨恨像从齿缝里挤出一般“少把我与你扯在一起,你不配!”
他不会为了活着去连累无辜。那些人命,他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也是有家,有孩子,有妻子,有丈夫的人,正因为他的一个私欲就让别人家破人亡,就连他自己的家也不放过。
傅文对于他的怒火,没有丝毫的反应,仍旧稳稳地坐在那里,烛光跳跃在他的脸上,惊不起一丝波澜“你之所以能说的无惧无畏,是因为你从不知道面对生死人是会变的,当你真正体会了就会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情理中事!”
“就算是死,我也可以死的坦荡无愧,我不会像你一样为了活着丢了本心,惹了一身洗不干净的孽。”
傅文定定看了他一瞬,心里有些犯难,他也曾想过这个孩子心性正直,对于于家的事情不会袖手旁观,可却没想到他会固执至此,忙一步把他扯回原地,斥道“你知不知道今夜并非是我要问你,而是忠国公知道你与于家来往密切,要永绝后患。若不是顾念为父这么多年替他鞠躬尽瘁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说着说着,傅文的语气不由就松了下来“生死大事,你要想清楚了。”
“我若不答应呢,你会如何,效仿当年也杀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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