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离可好

　　高渐离在夏无且的帮助下正慢慢适应着盲人的生活，虽有人在旁帮扶，却也难免磕磕绊绊，大大小小的淤伤布满双腿和手臂。
　　嬴政时不时来一趟，也不说话，待一会儿就走，高渐离也不搭话，门外的两排甲胄声从未变过。
　　高渐离并不担心会没有刺杀嬴政的机会，他之前说他此后只是乐师姜庆，既是乐师，也会有乐师该做的事。
　　果不其然，在夏无且确定他已能够自己照料自己的第二日，召见的旨意就来了。高渐离随着人到了大殿中，便听到关门声，领他来的人也退了出去。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听到嬴政的声音：“过来。”
　　高渐离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中途又有嬴政的声音传来：“小心门槛。”进了门，继续向前，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坐。”顺从地坐下，手向前摸索着，陡然一停，又小心摸了摸，这是——筑？高渐离击了两下，确认无疑，微微抬了抬头：“你要听我击筑？”
　　“不然呢？朕召乐师来做什么？”嬴政的语气好像高渐离问了个极为蠢笨的问题。
　　“自然，自然。”
　　高渐离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一刻钟后，嬴政在殿中不停地踱步，高渐离击出的筑声在殿中回响。高渐离其实很后悔这次没带匕首来，门外没有侍卫，殿内不过自己和嬴政两人，大好时机，就这么浪费了。
　　却也没有白白浪费。高渐离的嘴角微微翘起，击筑上的事，他怎会输给嬴政？
　　“停下，给朕停下！”嬴政忍无可忍，如果可以，他真想将这筑声带上战场，定能杀敌无数。“抱歉啊，我是个盲乐师，看不见，击得不好。”高渐离一边偷笑，一遍假惺惺地道歉，整你还不容易？
　　嬴政看他那笑，就像小孩赢了游戏般的得意，万分无奈，摆了摆手，却看见了他缚着白绫的双眼，心下一痛，开口道：“回去吧。”
　　报仇有了些进展，翌日，嬴政再召他时，他准备再接再厉，藏了把匕首在身上，不料，一进殿就有人对他搜身，收了匕首，虽是意料之内，却也着实不满，将那不堪入耳的曲调变本加厉，嬴政听了不到一刻钟，就赶他回去。
　　一次又一次，高渐离屋中的利器都被收走，连烛台都不例外，虽然他也用不着。
　　屋内着实已经空空如也，嬴政再次召他的时候，他不死心地在屋内摸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本就万分沮丧的心情在又有人搜他身的时候爆发了。
　　嬴政站在内室，只听见那熟悉的嗓音颇带着些怒气地喝了一声：“滚开！”抬头便看见高渐离甩开两边搜身的侍从，直直地朝自己冲过来，不料脚下被门槛一绊，眼看他就要摔在地上，嬴政忙上前一把揽住他，将他往怀中带了带，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些无奈：“小心些。”又抬头瞥了眼愣在原地的侍从，声音冰冷，“退下。”
　　扶着高渐离站好，刚转身，高渐离的拳头就挥了过来，嬴政抓住他的手腕，皱着眉看向他：“你干什么？”
　　“杀你。”
　　嬴政并不理会，拽着他到原位坐下，便放开他。高渐离抱膝坐在筑前，久久没有动作。嬴政一直在盯着他看，头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上，缚在眼上的白绫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已经散开，飘落在地上，露出的双眸不只是因着怒气还是别的什么，眼眶有些微微发红，当真是倾国之貌。若是他能忘掉荆轲，放弃报仇，嬴政觉得自己定会给他无人能及的呵护和宠爱。
　　见高渐离还是没有动静，嬴政忍不住嘴角上扬，他这个模样，可是在使小性子？
　　“你到底想如何？”高渐离突然开了口。他真的有些弄不明白嬴政要做什么，将自己留在宫中，一次又一次给自己机会，又不让自己杀了他，也不杀了自己，只是熏瞎自己的双眼，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你说呢？”
　　“嬴政，我没工夫陪你玩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种可能，你若不杀我，终有一日，我会取你性命，为荆轲报仇。”
　　荆轲，荆轲，又是荆轲！嬴政气得将桌边的茶杯往地上一摔：“高渐离，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他微微一笑，抬起桌上的筑便往刚才有声响传来的地方砸过去，嬴政只侧了个身，便躲了过去，看了看一边四分五裂的筑：“你疯了？”
　　高渐离没应声，他自知成功的几率不大，但他不想再等下去，刺杀嬴政无论成功与否，他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一搏？如今失败了，却也没有太多不甘与遗憾。
　　动静太大，引来了门外的侍卫，那甲胄声让高渐离忍不住轻笑，荆轲，可以去陪你了呢。又抬头，对着面前的空气：“呐，嬴政，我刺杀皇帝，在弑君，必须处死我了哦。”
　　“高渐离，你当真是疯了。”顿了顿，嬴政隐去眼中的不忍，接着道，“好，朕成全你。”
　　斩首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期间夏无且来过，他说：“我当初也没想过能劝回你，如今这样，你倒也心安了，能麻烦你件事吗？”
　　闻言，高渐离微微抬了抬头：“什么？”
　　“麻烦你和荆轲说一声，武阳他很好，了却他一桩心事。”
　　“好。”
　　直到夏无且离开，高渐离也没多问什么，无论是关于秦武阳，还是那个“他”是秦武阳还是荆轲，对高渐离来说，都无关紧要。
　　到了行刑的日子，嬴政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高渐离被押上邢台，一袭白衣，如墨的发，干净无瑕，月朗风清，绝代风华。
　　手起刀落，殷虹的血，血红的夕阳。
　　嬴政闭上眼，脸上似有泪痕。昨夜他到过高渐离房中，为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你若是反悔，现在还有机会。”
　　高渐离轻轻勾起嘴角，戏谑地道：“要一言九鼎啊，皇上。”
　　嬴政没再多说什么，出了门，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是啊，君无戏言，自己刚刚的话有多荒唐自己也知道，十三岁立王，从太后赵姬手中夺回王权后，他虽不是贤君，却也未曾给人留下把柄，方才若高渐离答应，自己将会对天下出尔反尔，能让自己做出这种事的人，这世间怕是只有他高渐离了吧，可笑的是，高渐离他，并不在乎。
　　“高渐离，荆轲于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嬴政看了眼身后的房门，动身离开。
　　“有多重要，”高渐离无声地笑了，“荆轲他，是我的世界啊。”

　　高渐离沿着黄泉路走着，道旁的彼岸花娇艳，抬眼却见忘川河岸，奈何桥边，三生石旁，一玄衣男子立在那儿。似是在等人，那人似也看到了他，朝他招一招手，他忙跑上前去，站到那人面前。荆轲轻轻拍了拍高渐离的脑袋，嘴角的笑意直达眼底，透着宠溺：“这些年，渐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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