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真）春时令

　　话出口顾谨中就知道糟糕，他本来想把邢霁灌得放松一点再说，却先没管住自己的嘴。邢霁却笑了，把自己搞瘦了好几斤，还不醒悟过来，等着过年杀了吃啊。他夹了一粒花生米，在顾谨中担忧的表情里慢慢嚼碎，咽下去，才开口说：“老顾你这表情，跟我们搞分手似的。”

　　听这不正经的话顾谨中心就放了一半下去，跟着夹了一块皮蛋：“我这不是怕你年轻人不知道轻重么。”

　　邢霁一口酒差点喷他脸上。顾谨中没发觉自己险些被颜/射，继续说：“你和郁令相处，其实我比较担心的是你。”

　　好长相总是会吸引人，纵然一开始就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方便行走而造就的躯壳，却仍然会被吸引。而当那躯壳之内拥有人类无法匹敌、只能仰望的力量时，就成为了无法挪开视线的存在。顾谨中担心的，就是邢霁在错觉中付出，而这样的付出，就像是对着虚空的呐喊，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我从船舷爬了下来。我害怕松手，害怕在就要被解救的时候，自己会淹死在两英尺深的水里。我向前看看自己得走多远。那一瞥在我心里留下了对理查德·帕克的最后几个印象之一，因为就在那一刻他朝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充满了无限活力，在我身体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他落进了水里，后腿展开，尾巴翘得高高的，只跳了几下，他就从那儿跳到了海滩上。他向左走去，爪子挖开了潮湿的沙滩，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他向右走去时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没有看我。他沿着海岸跑了大约一百码远，然后才掉转过来。他步态笨拙又不协调。他摔倒了好几次。在丛林边上，他停了下来。我肯定他会转身对着我。他会看我。他会耷拉下耳朵。他会咆哮。他会以某种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郁令就像是登上了派小船的老虎，突兀地，出现在邢霁平静的生活中。神君仙骨，无寒无暑，不食不饮，人间千载岁月，不过是旦暮一夕。所以传说中，仙凡之间的情谊总是没有好结果的。唐传奇里，若干年后女剑仙聂隐娘与丈夫相遇，也只是“相见喜甚”，赠丸药测吉凶，而后挥别，终不留步。他们一瞬的心跳，是凡人百年的眷恋。于仙人太短，于凡人太长。故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凡人与神仙，纵然一度相逢，但终究不能留住。

　　顾谨中的话，邢霁全都懂，他明白那种吸引力，不然也不会在已经有心理准备下依然差点陷进去。郁令之于他，就像是摆在世人面前的浮华，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而他已经涉水而入，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住自我。

　　这天晚上他们俩就着酒说了不少话，作为与非人类打交道的资深地球人，实在有太多的经历值得吐槽。唠叨到九点邢霁才出了小雲栖，两人都喝得有点多，他也不敢开车，自己顺着南山路溜达。

　　这两天杭州持续阴雨，天上一直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连带灯光也黯淡得很，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才看见一辆车缓缓开过来。车主大概也是怕雨天路滑又夜深，不仅开得慢，还开了远光灯，刺得邢霁眼前一片白花花。好容易等车过去了，眼睛恢复正常看清楚前方时，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跳起来——郁令，正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看着他。

　　虽然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心理建设，但猛地这么来一下，还是挺影响心脏健康的。邢霁一边在心里安抚自己，一边看向那把伞。黑面看起来很普通，但内里绘满了花纹。有一阵似乎很流行这样的伞，邢柏有次给员工发福利，给家里也放了几把，邢霁挑了一把红花绿底的，夜晚打起来特别有震撼效果，跟头顶上有张血盆大口似的。

　　他们俩这么面对面站着，有好几分钟谁都没说话，路人甲乙丙丁从旁边经过，莫名其妙地把他俩看了好几眼。邢霁把视线从伞上收回来，点了根烟：“干嘛打伞啊？”这会儿没下雨，又是天黑，打着伞蛮奇怪的。

　　郁令像是才发现没下雨，随手把伞折叠起来，直接塞给邢霁，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送给你。”

　　邢霁失笑，掂了掂重量，又把伞打开抖了抖，“挺好的伞，哪来的？”

　　郁令指指路下面：“避雨的时候，有人给的。”其实他是不用避雨的，但被顾谨中三令五申教育要低调，要泯然众人，也只好在下雨时，学着其他人在美院大门处躲一躲。但皮相好就是不同，躲着躲着就有姑娘塞了把伞过来，没等他说什么就嗖地跑远了。

　　这事儿郁令说得很平静，邢霁笑得烟都歪了，摇头感慨：“这年头小鲜肉就是吃香啊。”他把伞重新收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要回去么？”

　　他说的回去指的是小雲栖，郁令走的方向，自然是那里，但郁令微微摇头：“不一定。”

　　一刹那邢霁脑海里突然闪过关于一个大富翁有许多房子但都不是家的伤感故事，套用在郁令身上只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摸了摸胳膊，衣服穿太厚，什么都没摸出来。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郁令一直在看着他，神情很平和，但邢霁知道这是在观察。就像一个耐心的摄影师躲在车上观察猎豹，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想这么看着。慢慢地那只美丽的动物开始放松警惕，它甚至会在车辆的阴影下躲避灼热的阳光。偶尔他们会目光相遇，那一刻他会以为自己和猎豹达成了一种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协议，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猎豹不会梦见人类的梦境，人类也永远不会成为猎豹，再多的模仿，也只是近似。邢霁突然就觉得有些索然，他收敛起笑容，向郁令点点头：“我先走了。”像是怕自己反悔，他很快地越过对方，跑跑停停，一会儿后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郁令了。

　　邢霁走到美院南山校区时天又下起了雨，这个时节的雨不大，透明如蚕丝，细密缠绵，含着冬末的冷，初春的寒，再来一阵微风，简直要凉到人心里去。虽然手里有把伞，但邢霁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打开，只好捡着树下走，拿树荫当伞。风雨刁钻，横吹一阵，斜飞一阵，树叶含得水多了，一颤，一泼水就这么兜头滚落，邢霁被这冷水激地差点跳起来。眼看雨越下越大，他也顾不得矫情了，急忙把伞打开，但衣服薄的地方已经湿透了，紧紧巴着肉，难受不说，还冷，冻得他直哆嗦。

　　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邢霁拿起出租车找回的零钱，哆哆嗦嗦爬楼回家。这会儿他全靠本能支撑着，等站到热水里面大脑才缓缓重启。这顿春鲜吃得有点亏，揉着头发的时候邢霁不由感慨，冷不防又想起郁令，只觉得心脏轻微地揪了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了一把，缓了缓，才恢复正常。

　　顾谨中说的是对的，他不能放任自己的情感到处乱跑，他面对的并不是人类，也几乎不会有正常人类的感情，他投射过去的感情，完全没有可以切入的口子，怎么都触不到对方的心里。但即使已经明白了这点，想起来的时候仍然会觉得难受，就像伤口愈合后还有的一段疼痛期，看起来没关系了，但不经意触及到时，仍然会隐隐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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