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作者:文道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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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罗


      圣乾十六年八月,安阳王萧珪举兵叛乱,口号“清君侧,诛温裕”。一时哗然,亦有多人以“温贼人人得而诛之”群起响应。
      二十万人马浩浩荡荡从蜀中出发,自蜀道往东而来。事发危急,一时多处关隘不守。待加急消息报上来,萧珪已经渐渐要逼近金陵了。
      饶是温裕,听到这个消息也控制不住把手里上好的冻顶乌龙泼了一地。
      前有血书案,后有叛军,九千岁俨然已经是四面楚歌。
      温裕已经急的顾不着非议,大白天把一众心腹叫到府中商议。一时间千岁府二门内停满了各色华美轿撵。
      □□亦抱病前来,面色一如既往苍白,九千岁已经急的连病都顾不得问,直接道:“阿晏,你要去一趟!”
      □□垂首道:“为叔叔分忧,应当的。”
      赵阶向孙少通道:“陛下怎么说?”
      孙少通道:“陛下心情颇不好,已经开过了朝会,委派了陆逊将军。陆将军从关外调四十万人马来,火速去截叛贼了!”
      □□插言道:“叛贼现在何处?”
      孙少通道:“南昌!”
      □□道:“那是十万火急了,南昌逼近安庆,安庆是金陵门户,一旦攻下金陵,就是半壁江山在手了。”
      金陵乃本朝旧都,虽说早已迁都至京城,但是金陵亦设有六部等一众职位,形同副都,可见 萧珪已然打好了算盘,发兵京城是异想天开,南京四面环水,易攻难守,一旦拿下金陵,便可设都,继而登记称帝,倒是半壁江山归入麾下,后事皆可缓徐图之,且江南富庶,不愁不可以和朝廷久耗。
      温裕并不关心萧珪的战术如何,只是着急那句“诛温裕”的口号,问孙少通道:“陛下可打算处置我?”
      孙少通大惊道:“千岁爷何出此言!”
      温裕冷笑道:“萧珪那小畜生虽然做了乱臣贼子,恐怕也是称了陛下的心意呢!”
      孙少通连忙道:“千岁爷!陛下如何敢动千岁爷!就算……就算陛下起了这个心思……咱们也不急…….徐昭仪……”
      一语未完,便被温裕打断:“赵指挥史,你盯紧点,不要让人在这关口掀什么风浪。”
      赵阶连忙道:“千岁爷放心,早就加派了人手。”
      温裕又看向孙少通,孙少通连忙自觉道:“千岁爷放心,奴婢必不叫宫中出事!”
      “那么,”温裕望向□□,“阿晏,锦衣卫交给赵指挥,你要辛苦一趟了。”
      □□欠身道:“叔叔请吩咐。”
      温裕道:“此次你代表我与骠骑大将军一道前去平叛,把前线的事情细细报我。”
      □□道:“明白。”
      一时议罢,众人告辞,温裕嘱咐□□道:“阿晏,你留下来吃饭,明日就要启程去与陆将军汇合,今天就当为你践行了。”

      温裕在花园莲池旁的枕霞阁上开宴,取水边凉风,以解暑热。一时海陆珍馐陆续由美婢奉上。两个人都无甚胃口。
      温裕举杯向□□道:“阿晏,前路辛苦了,敬你一杯酒。”
      □□道:“不是故意拂叔叔的面子,前次发病就是饮酒之故,明日要启程,现在是在不宜饮酒。”
      温裕让婢女给□□盛一碗血燕,道:“你下江南回来没多久,又让你奔忙,我这个做叔叔的实在是过分了。”
      □□摇头道:“叔叔哪里话。”
      温裕见□□拿着小银勺往嘴里送燕窝,吃的没精打采,无甚食欲的样子,笑道:“阿晏,好好吃饭。”
      温晏捡了几道菜,放到荷叶式的翡翠盘里,命婢女奉给□□,嘱咐道:“阿晏,把这些东西吃完。”
      □□蹙眉看着那些菜,没发表什么意见,埋头吃了起来。见他吃的委屈艰难,温裕放下玉箸,微笑起来:“从那年你正式认了我做叔叔,我就说要好好照顾你的,你现在身子不好,是我 这个叔叔关怀不够。你这不好好吃饭的习惯再不改,等你从南边回来,我就把你关在府里,喂胖十斤才肯放出去。”
      □□嘴里塞了个虾丸,瞪大了眼睛含混不清的辩解道:“最近多事……我心神不宁才没胃口……”
      温裕“嗨”了一声,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些事有什么好愁的?放心,那些乱臣贼子翻不了天去。”
      似乎离别在即,温裕有许多话要说,食欲被倾诉欲望取代,他抬手挥退了侍从,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阿晏,此去艰难,我还是要嘱咐你几句。”
      “陆逊这个人,最爱在嘴上念叨着忠孝礼义这些东西,你别信他。盯住他要紧。”
      “现在那边打着我的名号来谋反,真是道貌岸然,陛下不肯动我,无非是顾忌着我手握重权,动我不得,现在抗敌要紧,他又顾念皇家脸面,更没有把握动我,所以不会做出杀我来慰敌这种丢份子的事情。”
      “陆逊这只老狐狸,当年怕孙冼分他兵权,和我一起联手扳倒了顾怀桢,现在他大权在握,又从我这得了不少好处,现在什么都有了,就开始顾念起名声来了。这次他会不会借这个名号做什么,又或者是心里有了什么别的想头,不得而知。你要万分小心,盯紧了他,有什么事一定要报我知道!”
      “唉,阿晏,你看看这些事,什么仁义、忠孝、全都要不得,你看看萧珪那个小畜生,谋反就谋反吧,非要找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当真恶心。他要不找这个理由倒也罢,横竖交给陛下去折腾,可是一旦用了这个由头,我首先就不能放过他。”
      “唉,如此危局,都不能动我分毫,全因我手握权势的缘故,若是我无权无势,早就被陛下扒了皮了,可是现在,有个人为了告我当堂撞死,江南一帮人联名上血书,哪怕心里呕出了血,陛下还是得对我和颜悦色。”
      “其实陛下也不能怨我,忠君,忠君有个什么好处?无非是君王手握天下大权而已,忠君,不过是畏惧那点权力罢了。可是怕那点子权力,迟早会被权力鞭挞的。”
      “你看看我爹,一生勤勤恳恳,忠君爱民,到最后是个什么了局?”
      “当时他被派去贵州做官,那个蛮荒之地没人愿意去,之前几个人不是称病就是递辞呈。推来推去轮到他,他说‘君王有命,焉能不从’,结果呢?刚上任就遇上了土司叛乱,他初来乍到,焉懂应变?最后上头怪罪下来,被杀了头,家里女眷入教坊司为妓,我被带到宫里做了内监。”
      “顾怀桢十三岁级中了乡试解元,人人传他天赋异禀,神童一个,天之骄子。可是我,我十二岁就中了解元!论聪明才智,我岂会不如他!可是,他之后入国子监平步青云,为官做宰,我呢?”
      “我中了解元,阖家欢喜,可是没几日,我就被抓起来送到宫里去了。我起初被赐名‘怀恩’,我呸!我家破人亡,被糟践成了这样,凭什么还要我怀恩?我怀谁的恩?我本该前程大好,却突然变得猪狗不如,去做下贱营生,我本来家庭美满,父慈母爱,却变得家破人亡,骨肉离分!我还要感谢天恩浩荡么?”
      “顾怀桢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魁夺状元,先帝不过是让我和他比肩站一站,他都要嫌恶万分,大闹一场。仿佛我天生都要低人一等似的,可是我比他差了什么?若不是家里遭变,站在金銮殿上与他争夺魁首的,怕还有我呢!可是我却连在他旁边站一站都要下跪请罪!”
      “后来我知道,畏惧那点子权力没有用处的,只有把权力抓在手里,人才能有挺胸抬头的那一天。”
      “我大权在握,坐在内阁里喝一天的茶,顾怀桢心里再怄我,也不敢说什么。他们总是标榜君子操守,有什么用?顾怀桢得意了几年,还不是被我收拾干净了。谈仁义道德有什么用?天下的事,哪一件脱的了利益?”
      “阿晏,叔叔拿着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你,做事情,用权力压服人,用利益驱策人就够了。旁的,全无用处”

      九千岁一谈及顾怀桢,难免激愤,滔滔不绝,□□好容易就着这长篇大论把饭吃完,招手让婢女拿香茶来漱口,一面神色犹疑的看着温裕。
      温裕自顾自喝了一杯玉液酒,等婢女褪下,向□□道:“阿晏,有话说?”
      □□酒足饭饱居然犯困,此刻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呵欠,他迅速将这个哈欠终结,凝神道:“叔叔,小侄看,安阳王那边谋反虽然蓄谋已久,但是他素来没什么名声,孙将军久经沙场,应当是不足为惧,现在要忧心的,便是怕陛下在此事了结后,有什么打算。毕竟这次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还有江南那档子事,叔叔还是要小心啊。”
      温裕笑道:“这些不用担心,你安心去陪着陆逊把萧珪那小畜生灭了就行,至于陛下怎么想嘛……没关系,要这件事了了,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陛下绝不会动我,等战士了了,陛下动手,我也可以动手,你只管做好我交代下的事情。”
      □□看了一眼温裕,还是一如既往高深莫测的表情,嘴角带着点微微的笑意,好似已经把那“清君侧,诛温裕”滔天祸事轻轻放置一旁了。
      □□道:“小侄还是要提醒叔叔一句,现在我们与陛下已经是水火不容了,叔叔应当早做打算才是。”
      温裕道:“阿晏,你放心吧。有叔叔在,天塌不了。”

      温晏辞了□□回府,派遣监军的旨意已经下达,□□马不停蹄的打点起来,一时到晚上才收拾完毕。吩咐家奴备了车出门去。
      车子驶到一处府邸停下,府邸并未挂匾额,家奴前去叩门,许久才开。□□下车施施然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命人将灯笼点了起来,照亮了屋内一对老夫妻的脸。
      那对老夫妻衣着华丽,却是面目憔悴,见到□□来了,那老妇人眼中的仇恨的光如同屋中的灯盏被次第点亮。
      她干瘪的嘴唇鼓起来,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
      “畜生!”
      □□淡淡的笑了起来,微微弓下身,笑道:“父亲。”
      温宜的胡子动了动,发出诅咒一般的叹息:“孽障!”

      □□慢条斯理道:“父亲,我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来辞行,您还是如此不待见我啊。”
      两个老人不再说话,□□继续微笑道:“来人,给我摆一桌践行酒来。”
      天色已晚,府里的灶早就凉了,□□从得月楼叫了酒席来摆了满满一桌。
      待酒菜陈列完毕,□□来在桌旁,微笑道:“父亲,请入席吧。”

      两个老人相视一眼,温宜摇摇头,慢慢的立起来,满满走到桌边坐下。
      “慢着”□□突然抬手组织戚氏入座,“夫人说,家里的规矩是女眷不得入席,难道您忘了?”
      温宜道:“你这业障!她膝盖肿了,不能久立!”
      □□继续笑道:“当年我娘被您罚道院外跪瓷片,膝盖血迹斑斑,您不是还让她伺候吃饭了吗?怎么夫人就不行了呢?”
      戚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继续笑道:“您就算不顾念您自己,好歹顾念一下阿月,毕竟哥哥已经没了,您可就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戚氏脸上苍白,浑身颤抖了起来,眼中血淋淋的痛楚与痛恨交织,她颤抖的立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好像眼中有利刃要将他捅穿。
      □□笑道:“劳烦夫人布菜吧。”
      戚氏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结果丫鬟手里的碗箸给二人布菜,□□自顾自吃了两口,见温宜一口未动,坐的如同一桩雕塑,便笑道:“父亲,怎么,不合胃口吗?”
      温宜不语,□□继续笑道:“我娘是江南人,素来不吃辣菜,来这里之后不习惯胃口不好,您还怪罪她,停了她三天的饭食,父亲,要不要也饿个三天——”
      话未说完,温宜已经暴呵道:“孽障!你怎么有脸提你娘!如此温顺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儿子!”
      他太激动,胸腔震荡带的桌子也动了动,带的酱汁沾到了□□的衣襟上,□□取出白帕擦了擦,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十分温和的道:“是啊,我娘是温顺,您记得她怎么死的吗?”
      “她身体那么好,我小的时候她一人便轻易能将我举过头顶,游湖不用船娘,自己便可划桨。可是她死的时候瘦骨如柴,天寒地冻连床厚被子都没有。”
      “这就是温顺的下场啊,所以,对您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太温顺。”
      温宜一时无言,□□站了起来,道:“既然提到了我娘,看了你们也是十分想念她,正好 我也要走了,今夜一起去拜一拜她吧。”
      “哗啦”一声,戚氏将手里的碗碟猛的丢到地上,歇斯底里道:“休想我去祭拜那个贱婢!我堂堂夫人——”
      一语未毕,早有丫鬟上来半扶半拽的拉住几欲发疯的戚氏,□□将手帕收入怀里,笑道:“我娘已经被追封了一品夫人,为何夫人跪不得?况且夫人纵然不顾念贵体,不顾念阿月,难道连娘家也不要了?令兄贪污的案子是我压下来的,或许我哪天弹压不住了,令兄一家可救毁了呢。”
      戚氏看着□□,觉得看到的是一条吐信子的毒蛇。

      两个丫鬟执灯引路,绕过一段幽深的曲廊,将他们三人引到了祠堂。
      “吱呀”一声,祠堂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淡淡的灰尘气息飘散出来,□□摇头道:“看来父亲甚少来此啊。”
      温宜不语,□□却自顾自吩咐下去:“以后每日陪老爷夫人来祭拜一趟。”两边的丫鬟应声去了。
      □□侧身道:“老爷夫人,先请吧。”
      戚氏咬了咬嘴唇,拉起了温宜的手,这个时候,确实需要对方的体温来带给自己点滴勇气来应对这个四壁惨白的祠堂。
      祠堂中央供奉着“诰命一品夫人温李氏”的排位,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美人画像。
      画中美人与□□三分相似,都是细长的眉目,那美人斜依栏杆,螓首蛾眉,云鬓花颜,体态风流,形容袅娜,虽然静止在画里,依旧楚楚动人。
      这样的美人,适合活在士大夫的诗歌里,活在他们的美梦和多年后的一场艳谈里,“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多年之后他们可以这样的意淫。
      与美人喝酒谈天,吟诗作对,共度良宵,是人生快事,这样的快意,足够引诱他们说出许多甜蜜情话,发出许多海誓山盟的誓言。可是,当美人洗去脂粉,带着无数问题出现在他面前时,那明月光的确变成了衣襟上的饭粘子。当年金妆玉饰氤氲朦胧的美梦一打破,现实只剩下了残圮垝垣、枯枝残鸦。
      李双霜携□□上京之际,做出了许多期待,年幼的□□望着母亲如同满月一般皎洁的脸庞,对即将到来的幸福生出了许多向往。
      当年对这个不知名父亲充满敬意与爱慕的心情,拼命赶路只渴望早日团聚的心情,□□每次回想起,都觉得讽刺。

      丫鬟已经搬来了蒲团,□□净手上了一炷香,叩首道:“娘,孩儿来见你了。”
      一回身,温宜夫妇已经被丫鬟推的跪下去了。
      □□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沉默的望着那幅美人画像,那美人保持的扶栏凝望的姿态,眉目盈盈,眼波流转,无限妩媚,无限温柔。
      她温柔的眼波凝望着自己的儿子,从当年羸弱哭泣的孩童长成了挺拔沉默的青年人,这成长中,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欢愉的、罪恶的,他从地狱的血与火中一步步挣挫而出,最终脸色惨白的跪在盈盈烛火之中,沉默无声。

      沉默了许久,□□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意,他再度叩首:“娘,儿走了,回来再来看你。”
      他立起来,淡淡吩咐道:“我娘爱吃会宝斋的茯苓糕,你们每日买来供奉着,下次我来,这里要勤打扫着,这里要是再让我闻见一丝灰尘气,仔细扒了你们的皮”
      他回身向那二位跪着的老夫妻道:“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实在不好,你们二位就在这里陪她吧,从今日起,你们每日晚上来陪她一个时辰,免得她孤单。”
      说毕,他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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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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