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像被人暴打过一顿，我感觉浑身都疼，尤其是头部。那疼痛感一点点放大，让我不得不从晕茫中清醒过来。这时，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一辆疾行的汽车中，灯光暗淡，窗外的暴风雪晃花了我的眼。
　　“这是哪儿？”我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从后车座上爬起来。
　　“回市区的路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松，不由地整个人软靠在座椅上。虽然头疼得到缓解，但连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下。
　　仿佛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看见窗外的阳光，那般温暖而明丽，照耀着我——
　　这一层浅薄玻璃阻障之外的黑暗、冰冷、空寂、荒芜、恐怖以及诡谲，都浓缩成断断续续的水幕，与我无关。渐渐地，我脑海中的那些凌乱思绪、惊慌失措，拼凑整合，形成一个异常冷静的系统。
　　“你开得这样快，不打滑吗？”我头疼得凝着窗外。
　　“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里毫无情绪。
　　“易玄，今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嗯，……非常奇怪！你知道吗，我看见徐行从湖里拖了一口黑木棺上岸，里面躺着的人和庞峥长得一模一样！方将、韦博思、方嫣他们来逮捕她，说她拿走了天机诀，那事关复活祭祀的秘密。他们是修隐会的人，他们还说……”我像倒豆子般说着今晚的事情，最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又接着说道，“他们还说你和徐行一样，不是人类。但我不相信，你怎么会不是人类呢？”
　　他没有说话。
　　“我不相信，你怎么会不是人类呢？”我心慌地笑了笑，声音仿佛已不是自己的。“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也不相信。”这时，他静静地附和了一句，语气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快得令人抓不住。我将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紧张地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泄气，因为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却又一字一顿地、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然而这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既然是事实……”我揉了揉太阳穴，颇感烦躁地皱眉低叫道，“你也可以让我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忘了又能怎样？今晚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叹息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只会有不断的麻烦。”
　　“这不公平……”我呐呐道，“我已经够糟糕了，而你将我的生活弄得更乱。”
　　“你想忘记吗？”易玄轻声问了句，沉默片刻，又道，“如果这是你想的，我将尽我所能地帮你。”
　　“帮我什么？”我不假思索地接道，“施展妖术让我忘记，就像聊斋故事里所说的那样吗？”
　　他没有搭话，于是车内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竭力平息心绪，压抑地问道：“车翻了，你救了我。那他们呢？”我猜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他干净利落地答。
　　“怎么会？！我们是随着车子一起翻下去的，当时你就在在我们后面！”我不可置信地叫道。
　　我等了一会儿，他却没有要开口回答我的意思。
　　车内安静得逼仄，让我觉得就连呼吸也十分困难。我心里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甚至忐忑不安。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再搭理我的时候，却听得他幽幽地叹息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蓦然听他这一声叹息，我心里涌现出一些极复杂的情绪，心也渐渐变软，为自己刚才表现出来的敌意感到愧疚。而他却没有给我先解释的机会——
　　“对不起，尽管我凡事小心翼翼，但，”他的道歉甫一出口，就噎住了我，“但还是将你卷入了是非。我眼睁睁看着面包车翻下坡，看着你昏迷不醒，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连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心里五味陈杂，无法开口。
　　这时，随着他缓缓将车停靠在路边，他低落的情绪似乎也渐渐恢复回来。他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目视前方，平静地陈述道：“唐大历七年冬，我结识了一个名叫兰亭的人，后来就是他，将我变成了现在这模样。但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死了。大历八年春，我路过岭南长乐县，先后遇见徐行、冯烈等人。我发现冯烈和兰亭有着某种联系，但那时我还不清楚自己已变得和他们一样。那一年里，发生了很多让人无法解释的事情。总之，我和冯烈被他的仇家追杀，最后冯烈在死之前，将我困在了一所‘牢狱’之中。同样地，他在死之前，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我。我一个人，在那个狭小的地方，待了很长时间，那时间长得让我不得不靠刻字来提醒自己是谁。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四年前，我在‘牢狱’里看见了你。虽然很快我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但我居然、居然能够听得到你说话！”
　　易玄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昏暗的密闭车厢内，灯光暗淡，他背对着我坐在驾驶座上，头微微垂着。我看不见他的面庞，但我感觉到了他略微起伏变换的情绪，就像平静湖面的涟漪那样，一丝丝一圈圈，清浅而神秘。
　　我震惊地看着他，头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我皱眉道：“可你是怎么……听见我说话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易玄说，“这世界于我而言，是一片森林，它繁密黑暗，没有一丝光线。”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后来你出现了，像一丝光线，让我看清一切。我才发现，这片森林，它并非它看上去的那样无懈可击。”易玄静静地说。
　　“什么森林、光线……”
　　他没让我说下去，而是继续道：“在我尚还清晰的记忆里，我从来都没有过像那一刻那样欣喜若狂的感觉，仿佛获得了新生，一切从零开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发现，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幅山水画里的人物；我发现，我的时代已经远去了千百年，这世上根本不再有大唐这样的国度；我发现，我可以使用幻术出现在你面前，可以进入你的梦境并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创造一切，但是这——最后，我也发现，这一切，都必须通过你才能完成，我只能够出现在你周围的一定范围内。在这个有限的范围内，你就像一座桥梁一样开通了我和这世界的联系。通过你，我重活这一世，重新认识这繁密如森林般的新世界，一直到上个月我终于逃脱了‘牢狱’，真正踏上这千年之后的大地。实际上，我和你一样，有许多疑惑，许多不安。但我通过你所感知到的这世界，彻底使我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在这四年里，我获得希望又失去希望，我放弃逃离又开始谋算，还多亏了另一个人。她叫霍兰，是个女修士，知道的事情很多。她是除你之外，第二个能够感知到我的人。她告诉了我很多事，包括霍氏家族、徐行、修隐会、红社、夜行人等等。她还告诉我逃离‘牢狱’的方法——这钥匙即在你身上。你曾告诉过我，当年你还在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另一个朋友家玩，她的奶奶送了一个平安符给你。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从庙里求来的普通平安符，而是霍氏家族的‘族咒’。它能够通过祭祀来完成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我按照霍兰所说的办法，通过造梦，让你完成了这个祭祀，打开‘牢狱’……”
　　易玄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多的话，事实上，过去所有他对我说过的话加起来总共也没有这样多。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
　　“等等、等等！”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并头皮发麻地低叫道，“你先不要说了，让我缓缓，我需要缓缓。”
　　看上去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只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复杂的光芒，充满诡谲莫测。
　　“我需要时间……”我呐呐看着他，心里说不清具体是怎样的。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他非我族类，就和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我真切地遇见过徐行、方嫣一样。我感到后脑勺隐隐作疼，那疼痛感一点点变得麻木，就仿佛我心里的某种情绪，而我说不上那是什么，因此我对自身也产生了困惑。可事实就摆在我眼前，由不得我不信。当他说到久远年代的事情时，我感到震惊、荒诞；当他说到那牢狱之灾时，我难过得窒闷；当他露出惊喜的语气时，我又心酸不已；当他说我是他与这新世界的桥梁时，我又怀疑他并没有真正爱过我，而只是对我产生了雏鸟情结；当他说到霍兰和诅咒时，我忍不住想起方嫣说过的故事……我的千头万绪起伏难平，复杂得已无法形容。
　　“那么，我给你时间，一直到你满足为止。”他看向我。
　　“那个‘牢狱’是什么？我是说，那个关了你……千百年的地方？”我十分紧张地看向他。
　　“那是一幅画。”他紧张地看着我。
　　“画？”我重复道。
　　“画。”他肯定地点头，随即又转过去不再看我。
　　“一幅山水画里的人物……”他说过的话，像一个孤零零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飞快闪回。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似有无数个零散的念头，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真实的、梦幻的，全搅合在一起，支离破碎。
　　我闭上眼睛，头皮发麻地捂着脑袋，很痛苦，最后无力得近乎自言自语地道：“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我有时候快要想起来，但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卡壳。就近而言，你怎么会在那‘牢狱’里见到我？我什么时候看过那样一幅山水画？如果我们早就认识的话，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怎么……于冰怎么会跟霍氏家族扯到一块儿呢？于奶奶为什么要将霍氏的‘族咒’送给我，而不是给赵水方，又或者别的什么人？天呐，你们……已经彻底把我弄糊涂了！”
　　“我不会比你好很多。”易玄宽慰道。
　　“当然了，按照你说的，你在画里困了一千多年。一幅画里，一千多年啊，简直是天文数字。不可思议！鲁滨逊也只不过一个人在孤岛上待了二十几年。我快疯了！”我揉了揉僵硬的脸，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那就不要为难自己，”他叹息一声，补充道，“不要去想。”
　　我哑然失笑，最后低声叹道：“不去想，怎么可能。”
　　“至少现在，静一静。”他说。
　　“我尽量。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对吧？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定和你有关。”头部被撞伤的地方隐隐刺痛，我感到它影响了我的思维，让这一切都变得吃力。“既然这样，我得郑重地再告诉你一遍：我之前跟你提到的，并非是说笑。我最近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有时候我又会想起一些，就像得了癔症那样，那种感觉很糟糕，但如影随形，令我浑浑噩噩、分辨不清真假虚实。每次我好像快要想起什么来，但每当我看见冰山一角，整个冰山就突然融化了。”
　　“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这段时间里，你之所以会觉得自己常常忘记许多事情，是因为我对你使用了……‘幻术’，你暂且可以这样理解。”易玄的语调里带了些不确定，就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做了什么。
　　这很荒唐，但又是事实——
　　“也就是说，你用幻术抹掉了我的记忆，是吗？”我木然问道。
　　“大约也可以这样说。”他沉吟片刻，又道，“有一段时间，我对走出画境这件事，不再抱有希望。”
　　“那后来呢？你遇见了霍兰？”我的头绪乱七八糟。
　　“但我又不想使你卷入是非，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易玄感慨地道，“也许是因为——这样，我对你施了幻术。”
　　“幻术……幻术？我的天！”我忍不住扶额惊叫，“我已经……够混乱的了。可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很好奇，你看上去不像是外星人、吸血鬼或妖魔鬼怪，也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那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你居然能够使用幻术、使我失忆，这算不算传说中的迷魂术？”
　　“不算迷魂术吧。我只是，利用人类意识的某些特点，扩大了大脑中记忆混乱和遗忘的效应，也许一个高级催眠师也可以做到。”他担忧地回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复杂，他继续说道，“就像是制造和布置的一个幻境。”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他的回答异常简洁，并超出了我的意料。看起来，他的冷静自持也因之而受到了冲击，只不过最后习惯使得他山水不显，让我无法捕捉到蛛丝马迹，好像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接近过他。
　　“那霍家的‘族咒’呢？于冰她奶奶呢？”我问。
　　“不知道。”他干脆地道。
　　我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算了，说说徐行吧。”
　　“徐行的原名，叫徐萱。大历八年春，我和她，……在一场盛宴上相识。她本是地方官员的女儿，外祖父是一方刺史大吏，舅舅和父亲也都是命官。但她和当时很多循规蹈矩的官宦仕女不一样——她不仅见识渊博、心性自然，还很离经叛道，渴望和男子拥有同样的自由和权力；换句话说，她更应该出生在像现在这样的时代。那时，虽然我欣赏她的美丽、心性和才华，但也仅限于此。我大约觉得她性子太野，不适合长生相依，就离开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可以见到她……不知道是谁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这样？没别的了？”我惊讶地道。
　　“这已是我所能够记得的全部了。”易玄叹了口气，“年代太久远，我忘了很多。现在倒像在背那些被我刻在石壁上的文字。”
　　我忽然无话可说，只因为这个“背”字，轻而易举地堵住了我，让我明白了一个千年囚徒的无可奈何。我感到害怕，因为想到那漫无边际地、毫无希望的孤独，日复一日，甚至忘却了自己、生死、时间——
　　要靠刻字来提醒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孤寂、荒凉？至少，我是没办法想象到的。
　　“当我再次见到徐行时，出乎意料地，我认出了她，正如她也认出了我。你说得对，我们是一样的……非人生物。在那一刻，我们更像陌生人，两个在无尽的时光中，连自己也忘记得差不多的陌生人。我忽然明白，我们都已不再是原先的我们，我们甚至都不再是……人类。她要教训那三个人，且已经趁势动了武，但显而易见，她并不想手染血腥，而他们手里还有她忌讳的东西。老人快要不行了，受伤的年轻人将他背了起来。那小女孩也受了伤，但她很顽强，我见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鱼肠剑——徐行的脸色变了几变。我猜想，那时她在害怕那把剑。我帮徐行夺了黑棺中的人，而那三个人因为伤得严重而不得不离开，之后我们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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