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谷底天色渐暗，三人行至溪边一处稍歇。因要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君蔼选了崖壁下地势稍高处，方便观察四面的动静。

　　绯玉眼睛已恢复如常，只是浑身脱力，提不起精神。

　　醇音默默的到溪边打水，为绯玉清洗遍身的伤口。绯玉随身带着伤药，醇音打开瓶盖嗅了嗅，将药粉倒在绯玉伤处，看他皱着眉瑟缩。

　　山谷中入夜后静寂无声，为了避人，三人照旧没有生火，只靠着不远处溪水的反光视物。

　　“醇音……”绯玉看着他笨拙的为自己包扎，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怎么？疼吗？”

　　绯玉摇摇头：“那时我……”

　　“你这伤口太深，虽然没伤及筋骨，但一定会在左肩上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疤痕，你怕不怕？”醇音把话题岔开。

　　“怕？”绯玉苦笑。

　　醇音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血红色的肉芝递过去。

　　绯玉迷茫的接下。

　　白天那真的是自己么？当他同时面对十几个人而体力不支的时候，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那胸中澎湃涌动的杀意，当真属于自己么？他只记得在自己即将放弃的时候，突然就失去了控制。

　　“为什么？”绯玉指甲深深地陷入那血红的肉芝里。

　　“因为你生食了那肉芝。”

　　半空里传来一声低语，瞬间隐没在呼啸的山风里。

　　醇音惊得跳了起来：“谁？”

　　树荫在地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黑影，五步以外不可辩物。正惶然，一个影子从他面前轻轻的掠过，直奔树下闭目休息的君蔼而去。

　　“站住！”醇音喝了一声，抬脚就要冲过去，他知道君蔼已经没有气力再应敌，自己即使再不济，也要像个大人一样的去保护身边的人，就像他不顾性命的跳下琉云台保护自己。

　　脚边绯玉扯了扯醇音袖口：“是他，不必担心。”

　　宽大的衣袖随风飞舞，那人影轻轻落在君蔼身旁，像只蝴蝶一样无声无息。他似乎弯下腰去看了看树下的君蔼，而后出手如电在他胸前落下一掌，君蔼身子一颤，苏醒过来，低声道了谢。

　　那人影似乎轻笑了声，脸转向醇音和绯玉。

　　天幕中流云散去，月光疏疏朗朗，谷底的一切变得清晰。

　　那人头顶紫晶冠雕成一朵重重叠叠的浪花，宽大的白袍袖口和下摆绣满了妖娆的水波纹，宽宽的白纱遮住眼睛，只露出瘦削的下颌，薄而灰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师父……”绯玉叫了声，转过眼不去看他。

　　原来是三师伯烈羽。醇音跟着叫了声师伯，心里一松，看来三师伯不是来挑衅的。但想到前山传言烈羽眼盲的事情，醇音心里顿时又是疑云丛生。他虽然如外界所言，眼睛缠着白纱，但行动哪里像是个瞎子？

　　烈羽此时的脸准确的向着醇音和绯玉的方向，仿佛正在将两个孩子细细的打量着，醇音被他“看”的浑身发毛。

　　许久，他方开口道：“肉芝给我。”

　　绯玉顺从的把肉芝交了出去。

　　烈羽低头“看了看”那剩下一半的肉芝，没说什么便拢进袖中。

　　君蔼清咳几声，看向烈羽，出口的话却是对着醇音和绯玉说的：“肉芝纳谷底阴气，须火炙方可食用，否则只能提前催显法术能力，平白添些戾气。”

　　烈羽转过脸看向君蔼。

　　君蔼向他笑道：“我以为你会一直看着这一切，不露面。”

　　烈羽对他勾起唇角：“我是看着绯玉吃下肉芝而不出手阻止，看看自己手下的孩子是个什么料子，有错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人灭口。”

　　“那你适才大可不救我。”

　　烈羽闻言，面上有些阴晴不定。

　　醇音听得糊涂，三师伯一直跟着绯玉？看来师父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也不会要自己丢下绯玉。但这些天三师伯为什么单单跟在绯玉身后，单单关心绯玉是个什么能力？为什么绯玉遇险，却不现身相助？而且君蔼一定也知道绯玉吃下肉芝的事情，为什么他也不闻不问？

　　烈羽在君蔼身边坐下，“你不像苏珀一般多嘴，所以我此时不得不救你。因为谁都可以死，你却不能。如我刚才晚一刻出来，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吧？”

　　醇音心里紧了紧。

　　只听君蔼笑道：“虽说不死最好，可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以左右。”

　　“怎么，你现在就不惜命了么？”

　　君蔼笑而不答。

　　片刻，只听烈羽又道：“你不是那个君蔼了。”

　　“哦？”

　　“初上山时，你除了自己的性命，什么也不在乎；而如今，你除了这孩子的性命，什么也不在乎。”烈羽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准确的指在醇音所在的位置。

　　醇音愣住了。

　　上山数月，醇音对周围的一切都习惯了，包括君蔼的视若无睹，苏珀的吊儿郎当。直至坠下琉云台那一刻，事情悄然的发生了变化。君蔼不但舍身相救，还一直照顾着自己，果真如烈羽所言，自己在师父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一席？

　　醇音不明白。

　　醇音当时只是固执的认为君蔼不会像烈羽所言，是只顾自己性命，不管别人死活的人。

　　“这样笃定，你看到了？”君蔼笑道。

　　“看与不看，有区别么？”烈羽转过脸来与君蔼“对视”，一边唇角微微上翘。

　　“何以见得？”

　　“之前我看不透你，因为你的心像是一个空杯子，什么都没有。而你现在对这个孩子的维护，哪怕是普通人，都看得出来。”

　　“如此我倒是失败的很。”君蔼笑道。

　　“至少在这次迎新节里，你还不算最失败。”

　　“你是说她？”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谷南端吹过来的风，现在还是冷的。”

　　君蔼笑着点头：“将整条云根谷底的风变冷，入谷的人中也只有叶心岚办得到了。”

　　“我这边的孩子一开始就是分头行动，大概那个方向有人遇上了叶心岚带的队伍。对付几个孩子而已，她居然亲自出手用了万仞冰霜？希望她不要伤了我的孩子们，否则我真懒得上门讨说法。”

　　“万仞冰霜么？确实有些过了。”

　　“听说她一直对那个新上山的，叫做小锦的丫头青眼相加，这次那个小丫头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小锦！醇音猛然记起小锦也应该是在谷底的，只是水系的孩子一直在谷南活动，所以没碰到她。小锦那边出了事么？

　　君蔼轻笑了声：“迎新节仅过了一半，有些人想要看的，应该是都看到了。”

　　“将你们推下琉云台的人？”

　　“不错，这几场争斗下来，每个孩子的表现，连带各自师父的表现，大概都被看在眼里吧。”

　　“可是大家表现都这样精彩，他们一时也无法确定是哪个孩子吧。”

　　“或迟或早，总该有所行动了。”

　　醇音低了头。想起刚跌下谷底时，君蔼曾说那些暗中下黑手的人是在寻找风能力的孩子，自己这一批新入山的正是被怀疑的对象。君蔼也叮嘱过自己不能和任何人交手，今日他却与元琅几乎两败俱伤，虽然是被迫的，他也觉得对不住师父。

　　“烈羽，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哦？”

　　“我是要你破规矩，你肯么？”

　　“你要我带走绯玉？”

　　“是，据这里不远，有一处山势缓和，崖上植被茂密，你带着一个孩子，也可以攀得上去。”

　　“提前离开云根谷么，这规矩以前可没有人破过。”

　　“审时度势，如今这规矩破得。”

　　烈羽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叶心岚用了禁术，华琛没有控制住局势，还对你大打出手，此二人都已获罪不轻，法不责众，所以不差我一个。”

　　“如今全山的人都知道肉芝在绯玉手中，你若能带走他，我能省却不少气力。”

　　“也罢。绯玉不在，谷里也就没什么可抢夺了。局面倒是好控制的多。”烈羽站起身，走过来牵了绯玉的手。

　　“还有，你最好动静大一些，单我知道你们出了谷，就没有效果了。”

　　“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烈羽笑着抬头望向谷顶，月光正好。

　　君蔼首次在夜晚休息，而且天已经大亮了，还没有起身。

　　醇音满腹心事的蹲在溪边。

　　他面前，是一块光滑可鉴的大青石。溪边石头大多圆滑，光亮到能照出人影的可真仅此一块。

　　醇音看着石头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侧头发翘起，头顶的髻松松垮垮。如果再照的清楚些，醇音大概还能看到自己的熊猫眼。一夜未睡，醇音现下已经九岁的脑袋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逃出陈府之后，他就不是从前那个陈音了。可是除了名字，他还有什么改变？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一直是那个活在别人羽翼保护之下的陈音。

　　陈府中，娘的疯癫使得那些人不敢靠近自己，小锦也不顾挨打受罚总为自己顶罪开脱；小巷里，元琅带人打散欺负他的孩子；上山后，没有小锦和七雀的鼓励，他这会儿早就在街头继续流浪了。

　　此次云根谷底，见到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师父舍命相救，孤独冷漠的绯玉用执着证明着自己的实力，醇音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的依赖别人，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醇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想受到攻击的那一瞬。

　　手无寸铁，怎样切断眼前之物？那奇怪的能力是什么？如果可以伤害别人，为什么不能用来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一阵薄雾飘过，发丝上添了一些细小的水珠，看起来像是一夜愁白了头发。醇音现下是真的正在犯愁。天还未亮，他就在这里反复揣摩那奇怪的能力，那块可怜的石头被他以掌为刃劈了不下几百次了吧，还是纹丝不动。醇音抬起又红又肿的手掌，面露痛苦之色，看来，那能力还不能够随心所欲的使出来啊。再试最后一次，不行就另想办法，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吧。

　　闭上眼睛，想象石头向自己倒过来，无处可逃，必须劈开它。

　　咯的一声响，运了一半气的醇音睁眼一看，那比他高一点的头竟然真的颤巍巍的向他压过来。

　　咦？这没出手呢，难道这石头反应这么慢，劈了一早上现在才活动么？醇音大惊之下手脚并用的往侧面爬，结果还是慢了，惨叫一声，大青石轰的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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