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劫

　　前厅的喧闹声逐渐弱小，浅纹雕花的桐木几案上摆放着的沙漏静静的流淌。微风携着淡淡清香拂帘，安逸温馨。

　　罗成坐在榻上闭目运功，可越是想平静，脑子里越是中午的那些事。
　　“表弟，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昨天晚上……”

　　“我没事！！”

　　“……那你怎么了？哎，你怎么又生气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啊。”

　　“秦将军做的事情哪里会有错？”冷冷的反问，给对方的也是级孤冷的背影。

　　“……表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吗？”语气稍微停顿，接着却是更加清冷：“那你就去找从前的那个吧。”

　　“你……！”秦琼火气不打一处来，生生压下怒意之后欲拉住罗成说个明白，不料眼前人加快脚步进了卧房，等他刚到门口，门便狠狠地关上了。待要使劲敲开，又顾及前厅的人太多，越思越想心中越火，干脆离开。而后跟兄弟们打个招呼，去街上散心了，顺便去南牢看看李世民。

　　罗成自秦琼走后，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为了止住心头杂乱的情绪，遂于榻上练起功来，谁知非但无用，反而差点将体内真气弄乱，好容易镇定下来，那无端的争吵又开始在耳边萦绕，简直烦不胜烦。

　　“诶，心神不稳就不要强行运功了，小心走火入魔～”

　　徐懋功半拉身子贴在窗口，羽毛扇子一晃一晃。罗成微睁开眼，拿起绢帕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轻吐气息。徐懋功贱贱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兄弟是打算让我从门口进去呢还是从这里进去呢？”

　　罗成斜睨他道：“你自己看着办。”

　　徐老三缩缩脑袋，离开了窗口。当他出现在房间的时候，罗成已经离开床榻，立在几案前盯着沙漏发呆。徐懋功嘿嘿笑了两声，走近跟前道：“还在跟二哥置气？”罗成并没转身，语气也较之前更加清冷：“没有。”徐三抽抽鼻子，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无量天尊……这世上最为难的事不过一个缘字，命中注定，难舍难分啊……”

　　罗成早就习惯他这幅德行，平时闲着没事，看着还觉有趣当个消遣，可现在并没有心情。

　　“你要没别的事，就哪来的回哪去吧。”

　　“哎，别介，我还真有事。”徐懋功看罗成坐到榻边，也赶忙跟过去坐，还有些紧张兮兮的。罗成不动声色的拿出自己的一对银装锏，故意横放在身前，如此一来，徐懋功只能跟他保持那兵器长出部分的距离。罗成看着羽毛扇子无奈似的上下左右摇晃，不禁轻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而后若无其事的擦起银锏。

　　徐懋功很快淡定的眯起眼睛道：“主公准备去攻打洛阳。”

　　正在擦拭兵器的修长手指轻微停顿一下，接着恢复动作。

　　“谁出的主意？”

　　“不知道。”徐懋功认真的摇了摇头，搬了个绣墩坐到罗成对面：“昨晚在大殿上议事，主公还未有此意，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罗成皱眉思量：“难道会是……”“不会不会，”徐懋功知道他想说王伯当，“九弟虽然与主公交好，却不至于糊涂到不顾大局，我想他不仅不会提这个建议，反倒会阻止主公。”罗成看看徐懋功平静认真的神色，也打消此疑虑，然而此事他并不是很在意，打仗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好考虑的，只要是师出有名。可这次他还是感到了蹊跷。

　　“以我瓦岗如今的实力，与其他反王交手还不在话下，可若对上唐军的精锐却不容乐观，王世充就是例子。再说要逐鹿中原，当先取长安。现在李世民把精兵强将带在洛阳，长安定是设防不足，李密就是再蠢也该想到。”

　　徐懋功点点头：“你说的对，更何况现在李世民还在我们手中，如果唐营为救主帅跟洛阳联手对付我们，恐怕会更糟。等明天看看主公的态度，再做道理。”罗成脸上满满的不屑和鄙夷，在他心目中，李密就是个贪权爱色的伪君子，哦不，是个有点能力的伪君子，毕竟他继位之后瓦岗实力的确有很大的提高，但这并不代表一切。罗成非常反感李密的目光，尤其是打量自己的时候，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甚至有些……猥琐。

　　一想到这些，罗成就忍不住恶心，其实以他的心性，就算家破人亡流浪天边，也不会来保李密这样的家伙，可是自己身边那个最在意的、亲近得不能再亲近的亲人却毫不动摇的坚持，那人说过，大丈夫志在四方，更须以天下苍生为重，创大业，为的是百姓安定，四海升平，到那时功成名就，昂首千秋，方遂一生所愿，亦不负此身栋梁。

　　那个人，忠孝两全，侠肝义胆，确是那世代英杰的楷模。

　　英雄为的是天下苍生，而自己，只是为了家仇，甚至连国恨都没有吧。如今的自己活在仇恨之中，或许，根本就被嫌弃了很长时间，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徐懋功看着罗成眼中百转千回的情绪，竟有点迷茫，虽然知道他跟秦琼吵架生气，但二人如今关系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捉摸。秦琼对李世民的态度也着实奇怪，不知情况是否真如自己的猜测，若果真那样，罗成又该如何？就在他想着怎样打断这压抑的气氛之时，脑后响起一阵清亮的说话声音：

　　“嘿！你这个牛鼻子，又在欺负少保哥哥么？”

　　徐懋功回头一瞧，一个高挑活泼的白色身影迅速的窜进来，叉腰站在二人中央，瞪了徐懋功一眼之后，三两步跳到罗成身旁，眉开眼笑。
　　罗成一见他，同样欢喜，刚刚还冷若冰霜的俊脸上忽的挂上了笑容，还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元庆，你怎么来了？为何不去跟怀玉他们玩会儿？”

　　这个白衣少年就是裴仁基的小儿子裴元庆，年纪虽小却勇冠三军，生性直率单纯，最喜欢的人是秦琼、罗成和他姐夫，最讨厌的是徐懋功，原因人尽皆知不须赘述。罗成原本对他了解不多，但自从真正上了瓦岗之后，觉得这孩子跟自己也是投缘，秦琼若是没空陪自己，这孩子倒主动来找他，故而这两人的关系十分不错。

　　裴元庆大大喇喇往罗成身边一坐：“咳，别提他们了，怀玉那个死小子，就知道讨好他岳父，想跟他多喝两杯，结果一转眼就跟着单五哥后面跑了。”

　　罗成不禁笑出声来：“你还没有人家年纪大呢，这长辈倒当得挺顺溜。”

　　裴元庆马上辩解道：“我就比他小两天好不好！”

　　徐懋功把扇子挡在脸上，露出一双弯的不能再弯的眼睛。裴元庆一眼瞪过来，那两条弯线立刻变成直线，羽毛扇子也微微的晃动着：“咳咳，无量天尊……”

　　裴元庆显然有想把牛鼻子一锤砸扁的冲动，罗成很“及时”的叫住他：“元庆，三哥跟我讲正经事呢，等一会儿有空了再跟你玩。”
　　“啊？什么正经事呀？”裴元庆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什么，道：“哎呀我知道了，肯定是打洛阳的事嘛！”“哦，你也知道了？”“当然了，打仗的事怎么能瞒过我呢？哎少保哥哥，这下子可好了，咱们憋了这么久没打仗，如今终于可以打个痛快了！”

　　罗成一皱眉头道：“你就这么喜欢打仗？”

　　“那是，”裴元庆把头扬的老高，神气十足，“我裴三将军生来就是打仗的，想那自诩天下第一的宇文成都也败在我的锤下，还有什么事比打仗更开心的呢？”

　　徐懋功抽抽嘴角，实在不忍心拿李元霸来打击他。罗成倒觉得这孩子可爱的紧，也许只有像他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罗成宁愿死在那场大难之中，至少不会有这些痛苦的回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裴元庆注意到罗成的状态，颇为不满的皱着圆鼓鼓的小脸道：“少保哥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罗成回过神，朝他温和的一笑：“听着呢，元庆是咱瓦岗的战神嘛。”裴元庆笑嘻嘻的贴近罗成，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帕子帮他一起擦锏，依旧大大咧咧道：“战神也得看在谁的指挥，这次有你和秦二哥挂帅，我就给你们做先行，到时候把咱大魏的纛旗往洛阳城头一挂……”

　　“嗯？什么？？”罗成和徐懋功几乎同时打住元元庆的话题。

　　“主公让谁挂帅？”

　　“就是秦二哥和少保哥哥呀。”裴元庆白了徐三一眼，徐懋功眯着的眼睛稍稍睁开一点，随后又恢复常态，看向罗成。

　　罗成同样奇怪道：“元帅之位本就只有一个，即便要选出两人，也须分一路二路，从未听说一军之中有两个统帅的。”

　　徐懋功点头：“没错，如今我们军队俱在城中，并无需要接应的阵仗，而且洛阳距此不足千里，就算真的要打也用不着兵分两路，可这双挂帅主公是怎么想的？”

　　裴元庆不会考虑那么多，然而听罗成说没有一军两帅他倒不服气，抢过话头道：“谁说没有双挂帅的？人家柴驸马就跟平阳公主一起挂帅打仗！”徐懋功一下没憋住乐出声：“人家那是夫妻，夫妻同心同力，就算二人挂帅也等于是一个元帅，你个小娃子懂什么。”

　　“牛鼻子！你竟敢笑话我？有种的现在跟你家三将军大战三百回合！”

　　罗成早将一对银装锏收起来，顺便拍了拍这头即将爆发的小老虎，挽救了“危在旦夕”的无量天尊。裴元庆看到罗成一脸淡然，十分不解道：“少保哥哥，你怎么不高兴啊？马上就能打仗了，我们又可以去战场上过瘾啦！”徐懋功轻咳道：“我说三将军，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把战争当成爱好？”“你……！”徐懋功显然没打算继续理会他，直接转向罗成：“老兄弟，依我看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等明日早朝见了主公，再行商议吧。”

　　裴元庆一撇嘴：“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房先生亲口说的，板上钉钉的事儿。”

　　“果然是他……”

　　徐懋功和罗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裴元庆看不出他们打什么哑迷，只拉起罗成就往外走：“我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怎么说都是好事，走咱们去叫上秦二哥再喝几杯！”

　　“……”

　　“少保哥哥，你怎么啦？”裴元庆对罗成的反应感到不解，继续追问道：“秦二哥对你那么好，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特别高兴。哎，没准儿还能带咱们去打猎呢！少保哥哥你说好不好嘛……”罗成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沙漏跟前，雪白的身影凝如冷玉，望之生寒。

　　“你去找他就行了。”语气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裴元庆撇嘴刚要说话，徐懋功拿扇子挡住他道：“罗将军有些不舒服，没看他早早就回来歇息了么？”裴元庆还要跟他对着干，可也觉着罗成不太对劲，小心翼翼说道：“那我先去了，你一会儿要来啊。”罗成侧过脸，淡淡一笑。待裴元庆出了门，徐懋功一下凝重起来，对罗成道：“此事须早报与二哥，房彦藻那厮既然这么明目张胆的提出这个建议，恐怕不是一时兴起。我马上去见伯当，你自己也要当心一些，莫为一时的别扭，着了他人之道。”

　　罗成轻勾唇角：“三哥放心，罗成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徐懋功点点头，转身离开。罗成目光再次落到雕花桌案之上，那些晶莹的细沙已然全部堆积在沙漏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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