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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春风一度
我在这世间浮浮沉沉,没有遇见你,是一生,遇见了你,也是一生。可是纵然世象万千,繁华不尽,桃红柳绿烟雨风月也只有一遭啊。
那年,林花谢尽,暮春三月,他离开逗留了两个月的邶城。
那个他在城中摆摊治病时常常看到的卖花姑娘在他出城时送了他一枝桃花,顺带抛了一个媚眼,掩嘴嬉笑:“道长若走了桃花运,可别忘了感谢奴家。”
他转着手中红粉可人的桃枝,看着眼前娇俏女子,眼角眉梢是天衣无缝的风流恣意:“贫道……一定不忘。”
要何等倒霉,才能成为他的桃花运。未良漠然想到,随手把桃花插到了身后的竹篓里。
林中日光斜斜,暮春暖阳,恍若流金。行走中的未良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东西掉落在泥土上的声音,到底要不要捡呢?
“啊,好麻烦。”
想着垂落在姑娘脸侧的柔软发丝,已经走出七步的未良又折了回去,弯腰,挽袖,拈起那枝薄柔娇嫩的桃花,起身,抬头——那是个裙裾飞扬步摇斜曳面带惊惶的姑娘,一个薄汗初透,一个嫣红可人,人面桃花相映,即便是逃亡,也多了三分旖旎。
不需要任何犹疑地,他拉着这个惊鸿一瞥的姑娘,仗着自己烂熟于心的地形,竟硬生生把追在后面的山匪给甩掉了。
当他们逃到他住的那个小道观,确认安全无虞之后,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姑娘才开始颤抖,仿佛用尽全力似地蹲到了地上。
他迟疑着伸出手,第一次想要认真地给出一个安慰。可是在她抬起头嚎啕大哭的瞬间,从她喉咙里溢出的破碎不堪的话语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去,他的身体就彻彻底底不听使唤了。她喊的是“母亲……他们杀了我的母亲……”
是了,他是天生的薄情寡幸之人,天煞孤星。他站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想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扯裂的衣袍。
在遇到那伙山匪之前,她有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锦绣家族,有一身大家闺秀该有的傲人技艺,还有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宛转名字,傅婉。
她应该活得锦衣玉食、幸福美满、贤良淑德的,就像所有的大家闺秀那样。未良看着傅家古朴含蓄的大门,默默想到。
他又背着他青青的竹篓慢慢溜达回了城郊清阳观。
第一年,未良在傅家两条巷子外的十字路口摆摊。听说傅老爷痛失爱妻一病不起,傅老太太做主给续了一弦。那个时候,从傅家院墙里伸出的柳枝将将能碰上青色瓦沿。
第二年,未良仍在那个路口摆摊。听说傅老爷的身体随着春季的到来慢慢康复,傅家的新太太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有了身孕。而那棵柳树,拔高了些,枝条长了些,已快要碰到未良的发髻了。
第三年,街坊邻居对未良的义诊已经习以为常。卖花姑娘嫁给了城东的朱屠夫,未良送了一张百子图作贺礼。听说傅婉订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再圆满不过。重阳节,傅夫人诞下了傅家头一位小公子。而柳枝,已可如春风拂面。
第四年,未良即便住在清阳观也时常有人寻他问诊。卖花姑娘生了个胖小子,未良吃了一场满月酒。傅家平和喜气地过了一年。那柳枝因碍着行人给主家折了大半,冬日里秃秃地杵在那,落了几只喳喳叫的乌鸦。
第五年,未良收拾好竹篓,挤在人堆里看傅家小姐的十里红妆,明明是深秋,整个邶城却鲜艳得如同盛夏的晚霞,灿灿烈烈。到邶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已身处冰冻三尺的边城,裹着一床薄裘,手执炭笔在灰白草纸上涂涂画画,榻旁,一灯如豆。
未良的除夕是在城墙脚下的营卫那里过的。
戍边的将士们难得放松一回,贴身收好家书,待划拳划到酣处,连碗也不用,拎起坛子便灌。到处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们,明明晃晃的营火,腾腾而上的热气,未良只是坐在角落,抱着一个落拓的酒坛子,平平静静地想着又是一年了。
上元之后,热闹渐渐散了。边城的春天迟迟不来,倒是掠边的鞑子一拨又一拨。
未良临时编进了军医,跟着兵士们进进出出,见了大大小小几十场生死,也学会了把脑袋别到裤腰上过日子。只是可惜到处冰天雪地,没能看到书中写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于是恰恰开春,未良就搭上了一个商队,一走便是小半年。之后带着画满药草的小纸片和新添的伤疤随着心意兜兜转转,天意般地,在年尾又转回了清阳观。
腊月里的香客稀稀拉拉,未良轻车熟路地绕到了住过的小院,推开院门却猝不及防看到一条纤细婉致的身影。
未良不喜欢落叶,故而早几年时他将满院桃梨都换了青松。现下那人就站在自己亲手所植树下,一身天青色道袍,一根紫檀木簪,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干净素白。明明是阳光遍地的晴天,却无端端飘起了雪,她在层层叠叠的雪花里回过身来,神色一怔,旋即笑道:“道长安好?”
终于,在第六年快过去的时候,未良又见到了傅婉。
未良住回了清阳观,只不过换了个更偏僻的院子,却还是能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听到傅婉在这短短一年间的故事。
只说,傅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在迎亲的时候很不可思议地落了马,立时便有家丁拦下了新娘子的花轿,左右不让往夫家送了。傅老爷一气之下又牵动旧疾,病情来势汹汹,没几天便去了。这时坊间开始出现傅家大小姐克死自己父母还差点害了自己未婚夫的传言。
当年傅夫人回乡省亲,只带了傅婉一个,是以傅婉还有个妹妹留在了家中,得以从那场祸事中幸免。娇花一般的小姑娘本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却碍于坊间流言无人问津。
而傅婉不得不守孝,于是退亲也就顺理成章了。
众人唏嘘过后,本以为这档子事也就结了,谁知没过几个月,傅家大小姐却忽然跑到清阳观清修去了。于是坊间又开始流传傅大小姐是为了自己的亲妹妹才上山祈福的,而傅二小姐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可见是个福泽深厚的。
未良对这些流言不置可否,每日照旧外出看诊,偶尔碰到傅婉,也不过点头而已。
倏忽十几日过去,便是除夕。清阳观虽说是方外之地,却也不能免俗。为了给次日的香客做准备,小道童们迈着急急窄窄的步子进进出出,倒给遍布青石的宁静道观添了许多人声,勉勉强强有了个过年的样子。
未良如同前几日一般背着一块布招牌往山上慢慢踱着,却看到一身青衣的傅婉正从山门出来,接过等在门前的一位妇人怀中的棉布包裹,微笑地说着什么。她抬头的间隙看到他,顿了顿,冲他遥遥行了一礼。未良打量了转过头的妇人一眼,略略颔首,轻巧地闪进了一旁小道。
第二天,未良收到了一个厚实的棉布包裹。又因着是大年初一,他上街摆摊看病难免触人霉头,索性提溜着那个包裹敲开了傅婉的院门。
院子已被重新归置过,添了一套石桌,几棵兰草,大冬天的竟是很精神的样子。两人便随随便便地在院子里坐了。未良直接把包裹放在桌上道:“无功不受禄,不知傅夫人是何意?”
傅婉眨眨眼睛:“我将道长当年救我的事与沅娘说过,昨日姜嬷嬷回府定是与她提起道长了,这应当是她备的谢礼。”
未良失笑:“难怪昨天好端端地竟给我行礼。”
傅婉不知从哪里抬出了两盏茶,递了一盏给未良,笑着说:“沅娘送礼向来重意,左右不会是什么贵重东西,道长收下便是。”顿了顿,又道:“少说日后还有劳烦道长的地方。”
傅婉话说完便沉默了,未良不知在想什么也没有接话。院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隔世般的人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傅小姐信命吗?”良久的沉默后,未良忽然开口,看着傅婉的眼神讳莫如深。
“嗯?”傅婉微笑回视。
“若不介意的话,我帮傅小姐看看手相如何?”
“……那便有劳道长了。”傅婉眼中虽有不解但还是礼貌应下。
未良看着傅婉清秀白皙的手指松松挽起袖口,骨肉均匀的右手缓缓伸过来,心如鼓擂。
如果……如果真的是……
但是,在看清傅婉掌纹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无论是眼中的光还是渺茫的希冀,全都在那一刻寸寸龟裂,零落成泥。
“平安喜乐。”未良听到自己笑着说。
傅婉一愣,浅浅笑道:“借道长吉言。”
匆匆百日过去,又是暮春。傅二小姐终于定亲了,听闻未婚夫是邻县一个大户的嫡次子,不必当家,嫁过去便可一生衣食无忧。
有人说傅夫人是个好手段的,也有人说这是真心替傅二小姐打算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谈资。
然而没过两月,却忽然听说傅家那位夫人在族里修祠堂时不动声色地拿出了两千两白银,更是在之后开办的族学上毫不手软地投了四千两银子。
一时之间,一些因傅府孤儿寡母便起了轻贱心思的人不由得掂量掂量了。
而曾经立在风口浪尖的傅大小姐渐渐地被人淡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直到次年夏末,退了傅婉亲事的杨家大少爷从外面带回了一个绝色佳人,关于佳人的样貌都传出了百八十个版本,众人才想起那位曾在茶馆街角最常被提起的傅家大小姐。
不过这个时候,未良和傅婉早已逛到了金粉泛波的秦淮河畔。
七月流火,金陵的少年郎们大都加了衣裳,于是那个穿着单薄笑得阳光灿烂的年轻人在人群中便格外打眼。
傅婉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同时注意到的,还有年轻人将右手牵着的小子交给他感激不已的父母时动作片刻的凝滞。
而这一切对傅婉来说只是一眼而已。
身着男装,跟着未良天南海北地走。被匪追过,被兵堵过,盘缠也丢过,地摊照样摆过,就连道号也随口诌了七八个。行了万里路,看的,何止万种人。傅婉觉得这个人也不过是天下间万万人之一罢了,一眼,足矣。
于是当傅婉在未良摆的一溜药丸药膏前再看到这个年轻人时,她挑了挑眉。
未良没想到他们竟然在金陵逗留了两个月之久。他更没有想到,那个简单直白得令人头痛的年轻人会这样跟上了他们。
从杨柳依依的金陵到虫瘴横行的南诏,那个年轻人背着一柄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短剑,挡了大大小小十数次兵匪,受了深深浅浅数十道伤,得了傅婉一路的照料。
他说他叫李泓,字清也,是个江湖游侠,之所以和他们一道,无他,顺路而已。
未良自然是不信的。
可是傅婉身上冷冷清清的味道却在李泓一声长一声短的至清道长里渐渐被稀释。她再也没换过道号,发呆失神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前朦胧的笑意也越发真切。
未良觉得,这样兴许也是好的。
在窄如羊肠的山路上走了九曲十八弯,他们终于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梯田。未良松了口气,向在田间劳作的人喊着什么。
“他在问我们今晚能否在此歇息。”
听到这句话,傅婉偏头看向露出一口白牙的李泓,问道:“你会说这里的话?”
“少年时离家出游,也到过南诏,曾学过南诏官话。未道长虽说的是方言,但也是差不离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角眉梢又添了些喜悦,傅婉有疑惑,却没有说出口。
次日一早,未良和傅婉正收拾东西准备进山,李泓忽然站到了蹲在地上打包裹的两人身前。他虽看着年纪不大,但身量已十分颀长,产生的压迫感让未良有些不舒服,正要站起来,李泓却又让开了。
这一站一让令未良觉得今日的李泓格外婆妈,正想损他几句,却忽然看到这个傲骨嶙峋的年轻人向着他们弯腰抱拳,落落飒飒行了一礼。
“一路以来承蒙道长照拂,只是在下所寻之人地处偏僻,只怕不能再与道长同路了。就此别过,未道长,保重。”说着迅速抬眼看了傅婉一眼,“至清你也……多保重。”
未良看到傅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却没听到傅婉出声。顿时,屋子里的气氛冷淡得未良直皱眉头。他看了李泓身上仍旧单薄的衣裳一眼,最终只说了句“后会有期。”
李泓的离开没有惊起半点波澜。未良带着傅婉在山上寻药,顺便抓些虫蚁试毒,一忙便是好一阵。南诏冬季少见寒冷,待他们回了村子才知道,快到除夕了。
傅婉换上了新衣,却是难得的齐膝短裙。层层缠住的深色绑腿,簇新的黑色棉布,宽阔的及肘袖子,色泽明亮声音动听的银饰。未良笑言傅婉连南诏服饰也能穿出一股子沉静,真是白瞎了他一颗看好戏的心。
傅婉不紧不慢地转移话题,东拉拉西扯扯,从未良录的药草到开春的插秧,又说起傅府的那棵老柳树和沅娘。
这一年的除夕有炮仗烟花,烤猪香糯,十里长街宴,还有红红火火的篝火歌舞。置身其中,仿佛自己下一年真的可以不再冷冷清清一般,生气勃勃得令人沉迷。
可是当未良看到火光下越来越清晰的年轻人英气勃勃的眉目、四时不变的薄衣,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妄想了。
一时间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难堪。
李泓径直走过来坐在未良左侧。未良侧头看去,盯着篝火的李泓眼中光芒难掩。却不是利剑,更似青峰。
未良移开视线,解下腰上酒囊,送了一口酒。
“未道长。”李泓忽然出声,未良不由回神。
“我想过了。即便是男子,我也要同他在一起。”
“噗——”未良一口酒尽数喷到了天青色衣摆上。他失态地喝道:“什么!?”
好在四周本就人声鼎沸,因此也无人注意到他。
李泓转过头来,端端正正道:“我知在此事上,世人多有诟病。只是,心之所向,不可已矣。”顿了顿,也不管未良变幻莫测的脸色,自顾自说了下去,“起初听闻你们要南下,我只是想着那些伤药不错,也正好顺路看看师父。走到一半,我却知道,不得不求师父解惑了。师父将我关了月余。我每日看书写字练剑,那份念想,却从未断绝。”说着牵起嘴角笑了笑,“我便知道,这是躲不过了。”
未良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说的人是?”
李泓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至清道长。”
未良:“……”
后来李泓被傅婉踹出了屋子,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直红到了天亮。第二天未良看到他满脸的蠢笑,几乎以为他被下了降头。
之后几天,李泓却笑不出来了。
傅婉不温不火地晾着他,未良则每日必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李泓哪里受过这等阵仗,心里不由惴惴,待他想通自己为何惴惴并打算给傅婉赔不是时,一桩子事汹涌而至将他吞没。
傅婉被蛇咬了。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并向东跋涉了数日,并不寒冷的冬季毕竟结束,即便是初春,蛰伏了一季的蛇虫亦已苏醒。可是连续几日心不在焉的未良偏偏忘了,在防虫的香囊里再添一味雄黄。
没有人知道他心底的恐惧已成灭顶之势。即便李泓发了疯一样地带着他们往村子赶,他也无法感到一丝安慰,单单是让自己连夜碾药的手稳定如常就已经竭尽全力。
直到五日后的清晨,他踏着稀薄的晨雾推开吊脚楼的竹门,看到清醒的傅婉和李泓放在她脸畔的手,他才终于,找回了一丝神志。
本能地安慰几句,未良踏着虚浮的步子往外走,长日昭昭,山河遥遥,他昏昏沉沉地想着:我该走了。
未良收到傅婉的信是在八年后。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他又逛回了邶城,这一次,他终于见到了傅婉口中的沅娘,也就是傅夫人。
看到时,未良才知道为何傅婉总叫她沅娘。轻烟软罗穿在她身上并不因年纪而格格不入,反倒让人觉得是恰到好处的如沐春风,神态柔和而内敛,一举一动从容优雅,这样容光熠熠的寡妇真是未良生平仅见。
傅夫人的谢礼还如从前那般,一双手制棉鞋,几件舒适又合身的衣物,再捎带上一个结实的新钱袋。看到未良身边带着的小姑娘后,又在次日添了一份过来。
傅夫人告诉他,傅婉的信是在五年前送到傅府的。那个时候,正是杨家获罪,傅府唯一的小少爷傅长徕文名乍起之时。信有两封,一封是傅婉报平安的家书,另一封则被吩咐了“不拘什么时候,只要交到道长手中便可”。谁知,这千里迢迢而来的信笺,一等,便是五年。
杨家败于倾国色的笑谈早已淡在了风中,而未良身边,璃疏已经陪伴了他七年。
璃疏是他捡来的。
未良也说不清是怎么上的山,明明迷雾重重,却偏偏溜进了他。
看着是座挺秀致的山,山顶却一片狼藉。花花草草的死了个七七八八,正中央还有一个十余丈宽的大坑。未良觉得有些不妙,可是他能溜上来,却如何也溜不下去了。
当未良第三十六次看到山顶的那个大坑,他觉得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我不入坑,谁入坑。
然后,他在一堆枯萎殆尽的奇珍异草中发现了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晶莹剔透得仿佛一碰,便会化掉。
他看着随身带的药草一棵棵化作齑粉,山顶阳光普照,降雨成潭,新泥再起,生生不息。
在未良弹尽粮绝的那个下午,他坐在潭边一块完好的草地上揪着草皮,听到鲤鱼入水般的扑通一声,糊里糊涂抬起头,看到的,便是那个在潭中静静浮了好几天的小姑娘。
她开口便是:“你叫什么,如何上得了这里?”
未良不知该喜该忧,倒也如实答了。
小姑娘一副老成的样子:“既然如此,你便是我的恩公了。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未良看了揪在手中的草半晌,突地笑道:“那你便陪在我身边如何?”
小姑娘皱了鼻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还没到外面去过呢。”
未良哄道:“跟着我,保管你每天都吃好吃的。”
小姑娘挑眉看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未良循循善诱:“江南桃花正秾,现下赶去倒也来得及。之后自西边翻过乌拉尔山再向北月余便可遇上漫天席地的大漠风雪,怎么,不想去看看吗?”
小姑娘目光一闪,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咳,念在你也孤身一人,我便勉为其难依了你吧。”
未良嫌弃起名麻烦,索性给了这小姑娘一个花魁娘子的名字,璃疏璃疏地叫惯了,倒也还不错。
璃疏识药辨药的能力总能令未良咋舌,无论是荒漠长的还是雪山生的,就如刻在她心胸中一般,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可是她偏偏对看病救人一窍不通。
于是未良顺理至极地变成了璃疏的师父,而这声师父,一叫,便是这么些年。
未良带璃疏四处辗转,手上的小纸片越攒越多。
他们起初走走停停,甚至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偏僻小镇住了大半年。
直到某个下午,未良看着总是撞到璃疏脚弯的药篓,才忽然意识到,自他遇到璃疏起,璃疏便从没长过个子。
之后他们再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月。
但没想到,天下如此之大,这么多年竟然也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也能勉强编成了一册书的样子。
傅婉和李泓住在金陵城外的一个小镇上,杨柳依依,杨柳驿。
据说这里原本有个驿站,后来官道改了,驿站自然也挪了地方。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却连同小镇的名字一道留了下来。
未良和璃疏站在街这头的酒幡下,街那头茶水铺子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依稀可闻。
傅婉的家,就在街那头。
阶下疏花影,庭前杨柳色。
傅婉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裙坐在树荫里碾药,偶尔落下的光线使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院门亮堂堂地敞着,满院子关不住的药香。
无论说多少遍岁月无痕,身处其中的人大概也是没有这种自觉的。比如傅婉,比如李泓,又比如他。未良不无惆怅地想到。
傅婉的两个女儿雪玉似的惹人怜爱,偏偏璃疏不买她们的帐,一脸嫌弃地东躲西藏。未良在一边支着损招,傅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把整个院子闹得鸡飞狗跳。
李泓回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热闹。哈哈大笑着走过去,一手捞起一个,两个小人儿立时安分了,这才转过头,眼角眉梢的英气越发凝实,李泓露着一口白牙:“未道长,好久不见。”
按李泓的话来说,故友相见,当痛饮三杯,然未道长并非寻常故友可比,是以三坛方能作数。照未良来看,李泓就是酒瘾犯了。不过,喝酒这种事情,自然是乐意之至。
璃疏被未良喂了半碗酒,早早便和两个雪团子滚在了一旁。
这八年来未良攒了一肚子故事,佐着小菜陈酒,讲得满院子风霜刀剑山水春秋。末了,还是叹了一句:“却不知这兵戈一起,景物能依旧否……”
李泓抬眼看他,一双剑眉锋芒暗藏:“如今分明天下太平,道长何出此言。”
“草原一统,鞑子以战养战,如今兵强马壮,士气正炽。而那位大王一力收拢四处旧部,可见手腕了得,这样的人如何甘心偏安一隅?草原的骑兵,终究是要南下的。”未良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挑着眉笑道,“倒是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何还窝在这里?”
李泓摇头笑叹:“朝廷派了人请师父出山。他老人家托人带了封信给我,吩咐我再等等,我难道还能拂了他的好意不成?”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笑得抖起了肩膀。
未良看着这样的李泓,忽然想起那个篝火噼啪的夜晚,不禁笑出了声。
李泓的师父多半是不会出山的,但他可以给自己的好徒弟一个机会。而凡事上赶着的都不大能落得好,便只有等一等了。
未良转头看向傅婉,笑容稍减,眼中流露的是恰到好处的担忧:“那你呢?清也去了军中,你和孩子又是如何打算?”
傅婉闻言温温和和地笑了,看着和璃疏滚成麻花状的两个雪团子,神情从容又平静:“她们自然是放到南诏去,也只有那里能让我们放心。至于我……他不甘心屈居避祸,你当我便不想再看看这大好河山么?”
回头看到未良欲言又止,轻轻笑起来,神情是少女般的愉悦:“道长啊,这世上,总是有人能令你不惧乱世的。”
果然,次日一早,傅婉便请未良替她把那两个小姑娘送到南诏去。
未良自然不干。傅婉的念头不好打消,他的担忧便是纸糊的么?
多年不打机锋,这二人的功夫竟也没落下,你来我往了几日也不见分晓。李泓闲时还能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战,观得未良气不打一处来。
未良和璃疏的行程无端被拖在了这里。
好在村子背后是座高耸入云的青山,山上草木繁盛,药材品质竟也不俗,璃疏整日里都在山中钻来钻去,倒也不算乏味,只是连带着未良也不得休息。
这日又是未良一个人背着药篓回来,坐在院中灌了几碗凉水,说着璃疏找到了一株子时才能采的凝露青,又把带回来的药分拣晾晒。远远看去,未良一身衣服连着下面的骨头架子都是松松垮垮,实则暗地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接下傅婉的招。
“道长信命吗?”
来了!
未良:“……哈?”
傅婉对未良由愕然转为晦涩的神情视若不见,轻轻柔柔地接下话头:“我曾以为,我是信的。”
“我活的头十四年,如今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概温暖美好的回忆总是不如惊涛骇浪来得刻骨。”傅婉的声音明明平静得如晴日碧潭,未良却觉得那潭面下头俱是要命的寒流暗涌。不然,如何解释他双手的冰凉颤抖?
“当时年少,也曾怪过父亲,他如何能那样轻易地放下与他鹣鲽情深的母亲另娶它妇?谁知那个家里最终撑下来的,还是她。”说着停了一会,似乎在回忆什么,“她对我们很好,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刁难。就连那门亲事,也是一桩难得的美满姻缘。”
未良向傅婉看去,却只看到藏在阴影里的一小半脸,神色难辨。
“那时人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
听到傅婉这样说,未良垂下了眸子,无意识地看向手中药草。忽地瞳孔一缩,跳开了目光,五指紧握成拳,药汁顺着手掌的纹路滴滴答答。
“我被闲话堵在家中,沅娘忙得焦头烂额,妹妹向来与我不亲,每日在我那里坐不上半刻。一日一日,一日一日,我走遍了家里每一寸地方,书房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了如指掌,院子里的花草也记了个七八成。每一日,我在那里个樊笼里,犹如困兽。”不知为何,傅婉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未良蹲在一旁,盯着墙根长的一根杂草,平日总带三分笑意的面容一丝表情也无。
“其实,听说杨家退亲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未良看不清傅婉的脸,却觉得她应当是笑了笑,听得她的语气头一次带上了一丝讽意,“而我终于意识到,我大概从来都是不孝的。天煞孤星……兴许也不冤。”
“可是沅娘告诉我,生而为人,要活成哪般模样,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世道对女子已诸多不易,我们更不可轻贱了自己。”顿了顿,傅婉的声音忽地带上了轻快的调子,“我在家中又困了半月,最终和沅娘做了一个交易。用我的嫁妆,换妹妹的前程,以及,我的解脱。”
“后来,我问清也,你不怕我是天煞孤星吗?”傅婉噗嗤一声笑了,“他说,那又如何。”
“我想,我的命,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的。”
未良默然无语,眼中光影明明灭灭,傅婉不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切药碾药。日头一寸寸西移。直到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未良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发麻的腿,后来索性倒在了院子中央,看着浅金绯红交织的天空,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无可奈何:“我答应你。”
可是,若是人人都能心想事成,哪里来那么多世事难料?
未良是被一声巨响给惊醒的。紧接着的便是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又过了一会才听到嘈杂背景中传出来的哭喊。
未良披着外袍跑出来的时候傅婉抱着一个又牵着一个正往院子里跑,看到未良过来便喊到:“大坝!”。未良一言不发赶过去抱起跑得跌跌撞撞的小姑娘,拽着傅婉的胳膊把人往外面带。
傅婉说,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李泓说,那又如何。
未良觉得,或许,他应该试一试。
我命由我。
不由天。
扬州的烟花三月也好,南朝的四百八十寺也好,大漠的长烟落日也好,不是一起看过了吗?
即便那条掌纹那点朱砂如浩瀚星河横亘在我的生命中又如何?
既然八年可以,此时,此刻,为何不可!
整个大地都在隆隆作响,未良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胸腔中的震颤。
跑出小院,大坝在东北方向,璃疏采药的山就在西边,转身,穿过季大娘家的破旧篱笆,前面就可以上山……月光下的浊浪携着人声砂石滔滔而来,未良带着傅婉拼命往前赶,昏暗的泥土小路此时此刻在他眼中清晰得纤毫毕现,犹如落水之人看到海面上的那一根单薄稻草。
在仓忙的奔逃中,那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越来越近。未良却心头清明,脚步不停。
但有时候,故事的结局,和你努不努力真的没有太大关系。未良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青草偃地,百木摧折,那根最后的稻草,寸寸沉没。
但他没想到他还能醒过来,更没有想到,璃疏长大了。
一身白衣的少女手掌泛着一层浅浅荧光,正放在他的心口。看到他醒过来,白衣少女一声不吭转身便跳进了暗黑的洪流之中。
他坐在一块突兀而出的山石上,先前惊天动地的水声转为了更加沉默而危险的寂静,山野之中遍地哀嚎。未良怔怔地抬起左手,他牵着的孩子没有了……忽然他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般抬头四顾,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右手之上。
那里有一道劈开他简单生命的裂纹,红色朱砂痣落于其上如同泣血。
天煞孤星。
那一夜,是未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夜。空荡荡的手心与涤荡在身边的夜风,裹着身上的湿衣服他遍体生寒,从困惑不解到愤懑不平,从没顶绝望到迟钝麻木。
最终,借着晨光,看着湿哒哒站在自己面前表情难看的璃疏,他哈哈笑了起来。“果然……哈哈哈哈……果然就该如此!活该!活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面色狰狞冲着璃疏喊道:“你滚!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想,某一刻,他其实是如释重负的,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个结局的到来。就如刽子手中悬在头顶的刀,折磨了他如此之久,终于在今天落了下来。
而这个女孩子本就不是普通人,他究竟是如何鬼迷了心窍才将她的命格算了进去?
“李泓说,大坝是被人炸开的。他去找傅婉了。”豆蔻年纪的白衣少女静静看着未良,最终还是低了头道,“保重。”语毕越过未良默默往山上去了,明明不见走得多块,却片刻便没了踪影。
未良再见到璃疏时,又过去了十来年。
那个时候他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与饿狗抢食,一蓬乱草似的灰白头发满是油垢。可他的心头雪亮,一如暗藏多年但终要斩向杨乐京的刀。
杨乐京虽然叫杨乐京,可他确确实实是厌恶极了京城。准确地说,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
大概无论什么人都在年少的时候有过一个惊鸿一瞥的美人,但大多数人直到最后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这样的美人,杨乐京自然也有,可他却不想直到走过了春风十里扬州路,才发现卷遍珠帘总不如。
于是他带着某种叛逆与骄矜的得意感受决定将这个绝世佳人带回杨家。
未过门的妻子?怎么比得上这样一段必定写入话本的风流韵事?
杨乐京的故事有没有写进话本还有待商榷,但所有人都知道,杨家,被写进了史书。
帝闻北方有佳人,芳草萋萋,春桃煊煊,若水而含情,若扶桑而亭亭。帝心往矣,然城有豪霸杨某,掠之,困之,不得出。后得杨氏勾连匪贼,犯法作乱,天子一怒,杨氏抄斩者众,流甚众。然皆抚掌称好,至此佳人终得见。
那一天,杨乐京一夜成人,背着杨氏一族的性命往北方逃去。那个冬天漫长而寒冷,与鞑子地界相隔的察察河冰面上是嗤啦作响的北风。河岸的茫茫大雪是追兵也不愿踏足的地方,天地破碎而孤寂,关山如铁。
那个冬天,杨乐京再也不是邶城杨家大少爷,十八载温香软玉中养出的一身骨肉磨折殆尽,他跪在异族的土地,像一条狗一样乞求怜悯,爬伏在地,挣扎着活下去。
如今的未良一如当年的杨乐京,卑微而屈辱地在他的复仇之路上匍匐而行。
可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雨天有一把伞停在了他的头顶,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一双白色的细软布鞋上,未良却仿佛从这双鞋子上嗅到了某种遥远而熟悉的气息,然后他听到了一道沁凉的声音:“你的腿脚有伤。”声音暂停,雨水落到伞面的沙沙声却忽然由上而下,紧接着,他便被搀了起来,目之所及,仍是白色的细软棉布。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邶城,许多年前的傅府,许多年前的老柳树。
开什么玩笑。
他心想。
他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搀到了一旁的屋檐下,雨势愈大。她撑着一把伞,伞上挂着水帘,她隔着哗哗的雨水面目模糊,但未良知道她在看他。
半晌,一张写满字迹的油纸被放到了未良身上。少女在铺天盖地的大雨里转身。
未良拈起来看了一眼,笑了:“给一个无力承担药材钱的瘸子一张药方,是该说你善良呢还是该说你刻薄?或者,你有的,本就是只图个心安的伪善?”
他的声音近乎呢喃,但他知道她能听到,即使大雨如泼。
果然,雨中那条白色的背影停了下来,他清楚地听到一声叹息:“师父,当初让我……走的,是你,说不想再见到我的,也是你。虽则最初你助我化形,但我已用救命之恩偿了。”顿了顿,又道,“我到底是不大喜欢这个地方。”
可你也走不了啊。
他怜悯地看着她,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喜欢傅婉的小院吗?”未良忽然说。
璃疏疑惑回头。未良一副压根就没想要答案的样子接着道:“我在做一件事情,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可以有很多个傅婉那样的小院。”说着他抬头看她,提着的嘴角带上了鲜血淋漓的快意,“怎样,你要来吗?”
闻言,璃疏透过重重雨幕端详着这个看上去狼狈不堪的男人。
你在骗我。
我知道傅婉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李泓是被谁杀的。
我知道你的腿是怎么瘸的。
“好啊。”璃疏这样回答。
这十余年,未良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接近杨乐京。接近他当然不是要和他追忆什么似水年华青春岁月的,接近他,只是为了杀他。
可是,正如最懂得权力甘甜的并非生来就握有它的人一样,只有杨乐京这样一步步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人,才最清楚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杀他,也最清楚怎样的防备才是滴水不漏。
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御医。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是个外出郊游的好日子,可是他不能,因为陌生的地方意味着毒药毒酒以及刺杀。杨乐京坐在他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却忽然想要看看外面的春光,于是他带着贴身的仆从登上了府中假山。
小厮仆从在他脚下垫了又垫,他的目光终于得以越过高高的院墙瞥见那一瞬的融融春色。
那是垂杨紫陌洛城东,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那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真是美的。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年邶城的贵介公子们登山赏花围炉饮茶,忽然想起了那个死去多时的杨乐京。
可是这些东西注定是不能被触碰的,如同蛰伏在他心口的毒刺,经年发酵,一碰,便是锥心刺骨的痛。或许是惠风和畅,或许是昨日站在大殿之上的年轻人太过意气风发,又或许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竟让这些东西给蛰了一口。
杨乐京心头冷然,随即便有些生气。他决定回到自己的黄花梨木椅子上,谨慎而虔诚地守着自己的性命。
但大概是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缘故,他在转身的时候从高高叠起的人梯上滑了下来。
杨乐京躺在地上,可见二月的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于是在杨乐京大仇得报的十二年后,那些脱胎于他的仇恨终于在凛冬的蛰伏之后迎来了春天。
开启这个春天的是年过五旬的老御医的一句话:“杨公的腿脚只怕是从此无治了。”
杨乐京从他的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挪到了同一套的雕花大床上。
得到这个消息的京城蠢蠢欲动。
杨乐京开始由人抬着上朝,冲他而来的暗杀如雨后春笋一般,但杨乐京并不在乎。直到他的轿夫也向他举起了屠刀。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明白希望他消失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可怜仇家们,或许还有那个想要鸟尽弓藏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高高在上谈笑间生杀予夺?而我只能在你们的指缝间苟且偷生?
那是冬至的次日,杨乐京的宅子前来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少女,她说:“小女子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命家丁放了她进来。他想他不过是仍不死心。
他半躺在水榭,手边一只粉彩描金的茶壶并一套茶杯,茶香稳稳扣在杯中,外面则是他的天罗地网。他看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姑娘悠悠走过来,款款行礼,轻提裙摆坐下,她的面容好似雨过天晴,眼睛里却空无一物。
杨乐京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你是谁的人?”
对面的姑娘偏了偏头,眼里流露出某种类似于疑惑的情绪。不过须臾又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脸上一个浅笑转瞬即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人信不信枯木亦可逢春?”
他的时间太少了,少到他一点也不愿意和这个女孩子打什么机锋:“你是不是皇帝的人?”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
然后他看到这个女孩子伸手折了一段枯枝,轻轻柔柔地递过来,那枯枝便充盈润泽发芽抽枝,待到插到杨乐京茶碗中时,已颤巍巍地顶了一个小骨朵。
杨乐京看着面前的茶碗怔怔出神。一片寂静中,只闻女孩子轻柔的声音:“小女子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毫不犹豫抬起了手,霎时间,水榭四周的杀气有如实质。可直到最后,那只手也没能挥下去。
他想,人果然是很可笑的东西,即便明知那浮在水面的是稻草,却仍忍不住死死握住它。
璃疏捧着一个掐丝珐琅的暖炉坐在檐下看雪,雪落无声,只院子外夹道上的扫雪声隐约可闻。
她一时想着未良如今的不堪狼狈,一时又想到在秦淮河畔同未良搭讪那小姑娘脸上飞起的红霞。那时江山如画,日月并不如梭,星空下的青年且行且歌,歌里又是另一番天地。怎么就……走到如今了呢?
她闭了闭眼,这世间的事,本就是说不准的。杨乐京是,傅婉是,李泓是,他自然也是。她觉得自己再帮未良这一回,大概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杨乐京的府邸确实很大,但她除了杨乐京的院子和自己的院子几乎没有踏足过其他地方,她知道杨乐京在忌惮什么,但她并不在意。人寿不过匆匆数十载,她虽对自己的来历仍模模糊糊,却也知道自己的寿数不是这等凡人可比的,何必计较。
更何况,杨乐京越是忌惮,对未良来说越是有利。
如今他们和她都在等一个机会,随着杨乐京腿脚一日日好转,这个机会越来越近。
那些一身灰扑扑的人等在她房前,姿态恭敬而防备,袖子里是同样颜色的柳叶刀。璃疏是第一次看到死士,虽然很想仔细看看,却无奈还有正事要做。
这一天是杨乐京逃跑的日子。
她数了数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看得见的有十数个,更别提看不见的。她对这个数字有些满意。于是在看到杨乐京的时候便冲他笑了笑。
杨乐京眯起眼,扯扯嘴角,随即掀起车帘钻了进去。看到杨乐京几乎可以自己行动的双腿,璃疏心情越发不错,连被安排进了哪辆马车也没有在意。
杨乐京经营多年,到底是从京城的铜墙铁壁中跑了出来。他们往北行了三日又向东,坐船南下,却在行至一半时被人拦下。杨乐京的人将那些人杀了个七七八八,混战中却也躺了好几个,他没让璃疏出手,而那些死士守得越发紧了。
他们乘船上岸,却被一把青龙刀阻了去路,持刀者泼在地上的鲜血仿佛一道号角,那些深埋在黑夜中的仇恨种子抽枝发芽,奔向丰收。
杨乐京狼狈逃窜的时候,璃疏正执着一柄软剑杀人。到她匆匆离开之时,那地上正好躺了十来具尸体。
杨乐京腿脚尚未健全,一路跌跌撞撞。远处的天空呈现出被火光照亮的暖色,那是闽南大营,他的人就在那里。
可是谁能告诉他,前面的拒马长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最后一批死士终于也倒下,闽南大营,杨乐京几乎咬碎了牙,满胸怒火却不得不继续像鼠辈一样逃窜。
未良等一个人很久了。
夏夜星朗,夜风怡人,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刀。他的刀也等这个人很久了。
今天这个人终于来了,他们同样衣衫褴褛,同样饱浸风霜,同样折断了脊梁骨一心一意活下去。
这是一个老乞丐,杨乐京不疑有他。
直到那一片雪亮刀光照亮了他的胸膛,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看走了眼?
“因为我确实是个乞丐啊。” 看着杨乐京眼中的难以置信,未良平静地想着。
抬起头,只见璃疏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半明一半暗,静静看他。
“杀了我。”他脸上的笑容残忍又轻松,“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骗你了吗?来吧,杀了我,左右你不是什么好大夫。”
事到如今,未良早已分不清心里的是愧疚还是仇恨,当时解脱不过一瞬,这道枷锁却缚了他这么多年。他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看到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解下腰上软剑,一步步走过来,忍不住抬起右手,上面的污垢不知糊了多少层,可他还是能清楚看到,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你总是对我这般。”璃疏轻轻叹了口气,却忽地神色一变,朝他瞪去。
未良手上是一颗青色药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澎湃药力涌向璃疏,她几乎没能站稳。手上的软剑连支撑也做不到,她不消半刻便跪在了地上。
未良笑笑:“能遇见你,大概还是我的幸运。”
他想他兴许真的不该捡那枝桃花的,可是春风一度,生命就此有了颜色,至死了,也无法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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