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阳吵架的日子

　　秦楚安载着郑圆回家的时候，天空风云突变，赶在要下雨之前她们飞速开到家，电梯里面两个人各靠一边站着，各自看着手机，秦楚安用眼角余光悄悄看镜子里的郑圆，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圆圆圆圆……”
　　“啊？怎么啦？”
　　“没事儿，我叫一下你。”
　　郑圆闻言将手机锁屏，走到秦楚安身边靠着：“是不是又看什么奇怪鬼片，害怕了？”
　　郑圆问得温柔，秦楚安顺势靠在她身上，轻轻地嗯了一声。电梯还在往上，两人靠在一起，都感到了折腾一天的疲倦。

　　在轰隆的雷声，满世界的大雨，折腾了一天，终于平静下来平静的秦楚安获得了一场沉而远的梦。

　　故事的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一起长大的两人里面最先开始懂事的是秦楚安。诚然郑圆很聪明，但在秦楚安回想起来，她更像是个逻辑精密却并不那么通人性的机器人，她好像一直都很聪明，喜欢的东西也和秦楚安截然不同。郑家的家教非常严格，与秦楚安从小被放养相比，郑圆能出来玩的时间少得可怜，兴许是从小就被拘束得很紧，一张小脸上常常是苦大仇深的表情。

　　秦楚安第一次见到机器人哭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二年级，因为一件很搞笑的事情：秦楚安他们班的数学作业是，在作业本上画一个边长1米的正方形。

　　小楚安勾手指算了很久，最后一把推给了小圆，小圆拿着小尺子量啊量啊，手忙脚乱地思考了很久，最终哇地一声哭了。秦爸听到可吓坏了，两个小朋友排排坐在秦家写作业，其他家长们在楼下郑家打麻将，留秦爸一个人带娃。

　　最终在小圆疑惑的眼光里，秦爸自信地和小楚安一起，把作业本拆了，拼了一张大纸，利用边长一米的方形地板砖，完美地画了一个正方形。

　　秦爸摸着小圆的头说：“本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尺子很短，但世界很丰富嘛，别哭别哭，多想想总是有办法的。”
　　“嗯！我以后要变成叔叔这么厉害的人！”小圆对秦爸充满崇拜。
　　“不过这是安安的作业，圆圆你哭什么呢？”
　　小圆听到这句话，好像想起什么天大的伤心事，嘴角又开始挂不住往下掉，眼泪又要掉下来：“我怕我不会做，安安就不和我玩了。”

　　小楚安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想这个人怕不是傻子。

　　事实上傻子应该是秦楚安本人。

　　第二日小楚安书包里背着自己完美的作业，心里美滋滋的，准备炫耀一下，想着那么难的题目怕不是只有自己做出来了。
　　结果交作业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本子都很正常，上面画着一个一厘米的正方形……

　　小楚安红着脸揣着书包遮遮掩掩了一天，还是被小圆在秦爸秦妈面前拆穿了这个事情。秦爸秦妈笑得那一个叫不给面子。
　　小楚安小小的自尊心受挫，嘟起的嘴巴上可以挂一个小水桶，哼地一声把牵着的小手甩开了：“都怪你都怪你！”。
　　小圆看着她，手足无措地解释了很久：“我只是想告诉叔叔，他的解法不对，碰到这么奇怪的题目，我们可以怀疑题目对不对的。”
　　“那以后你帮我抄作业登记本。”
　　“好。”

　　梦在星河里面流淌，路过一同回家的路，吹过的泡泡，吵过架的滑滑梯，扯断的书包，拔高的个子，游乐场牵紧的手——她们一点点长大，也有了更多的好友，但她们还是所有人中最要好的。

　　直到初中，当心事开始萌芽，少女开始有千万种思绪的时候，秦楚安也不能避免地陷入了不知何以起的忧愁。
　　所有人都知道郑圆对她很好，知道郑圆给她补课处处照顾她。就连她自己都会经常说，多亏了圆圆。
　　但没有人知道秦楚安也很怕。
　　一开始她以为只要好好听课写作业就可以了，可是成绩总也不够好，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郑圆，用大大咧咧的笑容掩盖惊慌和失落：一半是因为她知道被照顾的人不应该惊慌失落，一半是因为她也害怕突然哪天就跟不上郑圆的脚步，越在乎就越想装作满不在乎。

　　那时候她已经明白，并不是她自己太笨了，而是对方远在平均之上。小升初尚可勉强跟着，中考已经变得很难，更别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
　　而郑圆变成了更加精密的机器人，好像辅导和维护秦楚安是写在程序里面的规则，一直如同小时候那样，没有一丝改变。

　　但秦楚安知道自己已经在发生变化，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长期依赖着一个人是不对的，她为此悄悄整夜和自己赌气，为此鼻酸流泪，为此讨厌自己太笨……但她掩饰得很好，她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很单纯的机器人，自己这些情绪对方很难理解先不说，还一定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推不开，说不得。秦楚安觉得自己被困在陷阱之中。

　　中考来临的时候，秦楚安已经比同学勤奋数倍了，但结果并不是总能如意的，哪怕有郑圆的帮助，她的成绩也就卡在那个位置，很难再进一步，她还是摸不到市一中的分数线。
　　万钧压力之下，她的身体先撑不住了，因为消化道的问题，住进了医院。

　　那时候从小在学习上一帆风顺的郑圆也遇到了大难题，因为中考是要考体育的，整整三十分。在平均分二十五的情况下，郑圆同学的体育成绩稳定在0-5分之间。

　　郑圆干脆就放弃了，每次到了下午训练时间，她就让妈妈帮她请假，然后跑到医院看秦楚安，顺便给她讲题。严格的郑爸知道后带着滔天怒火一路追到医院。

　　秦楚安悄悄地跟出去，听到郑爸恨铁不成钢地语气：“体育整整三十分，你跑步跑不起来，仰卧起坐练不起来吗？我们家欠秦家钱了？你天天往这里跑干什么？从小我就叫你和成绩好的朋友多交往，陈若羽那孩子成绩多好，你怎么不和人家多交流？天天往医院跑，别把你自己成绩搞差了！”
　　“我懒得练，我爱来医院。”郑圆对父亲向来是没有好语气的。
　　郑爸举手就想打，谁知郑圆根本不躲，还往上贴：“你打啊，我查过了，你只要打断我的腿，我就可以申请体育免考，自动获得十五分，肯定比我自己考要强。”

　　郑圆往上贴的时候秦楚安差点没捂住自己的惊呼，郑爸正对着秦楚安躲藏的门，发现了秦楚安。

　　秦楚安听郑爸收起怒火，把女儿开：“你们小孩子我管不着，但老秦是要面子的人，她女儿严重影响我女儿学习，我找他理论理论去，朋友之间应该是互相帮助的，哪有这样光收不还的……”

　　再往下秦楚安就听不下去了。

　　秦楚安含着一包眼泪回到了病房，想着她或者应该一把推开郑圆，告诉她自己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好的成绩，不需要念最好的中学，不需要每一题都验算的习惯，不需要完成作业以后再去做额外的练习，她只需要开开心心生活就可以了，反正在大家眼里她是成不了事的，郑圆就不要因为她耽误了。

　　秦楚安终于发现了原来陷阱是她自己挖的，推不开是因为自己不想推开，说不得是因为自己不想开口，所以到底为什么总要听那个乌龟王八蛋的话好好学习啊？为什么啊？

　　秦楚安在一团糟的麻绳里面，揪住了一个线头，然后重新把麻绳揉乱，假装从来未曾窥见答案，中考即将来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变成一个更加沉重的包袱了。

　　后来的一切，来得太迟了，秦楚安早就做了决定，并认为这是唯一的解法。

　　霍旭棉和郑圆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在郑圆谢师宴那天他们密谋的车库里，秦楚安就站在他们后面。

　　那是什么心情呢？
　　你知道向前一步或许就能将故事圆满，但你也知道向前一步自己就可能变成对方的镣铐——我们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资质平庸而困住他人的一生呢？她已经竭尽全力，仍旧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所以秦楚安撒谎了。
　　谁会信真心话大冒险那种拙劣的谎言，如果不是被欺骗者也在编织一个精妙的谎言。她连夜答应了男孩的追求，像寻找一个避难所一样迫切。

　　她恶质地耍了耍郑圆——“唉呀只是真心话大冒险呀，我还准备答应呢”在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不可置信后，又轻巧地将事情盖过去。

　　在电梯的镜子里秦楚安看到自己泛红却得意的眼睛——所以郑圆不是机器人，而在不短的岁月里，受困惑也不止她一个人，从此她们会分道扬镳。

　　但郑圆还是没有去南兴。
　　秦楚安并不知道事情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更不知道郑圆是怎么让郑爸妥协的。她慌张地躲避着郑圆，对方也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秦楚安偶尔路过一班，用眼角余光悄悄看郑圆，看她一点一点瘦下去，看她和陈若羽打打闹闹，看她和夏拾日渐亲密。

　　秦楚安有一种失去资格的恐惧和完全压不住的难受，也有一种欺骗他人的内疚。她不应该想当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想爱谁就爱谁，以为可以承担一切就违心地欺骗所有人，大错已经铸成。

　　曾经她看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觉得董永卑劣极了，偷衣服让人留下，然后共同奔赴一个银河永隔一年才能见一次的未来。

　　爱一朵花应该是不忍心将它摘下。

　　“爱一朵花？”秦楚安从梦中惊醒喃喃自语。
　　所以是爱啊。

　　此刻秦楚安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爱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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