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屋里服侍，跑这墙根底下傻站什么呢？”武顺娘的婢女万儿从葡萄架后一下跳了出来，拍了拍前面站着那女孩肩膀。那女孩吓得一哆嗦，回头嗔怪道：“做什么乱拍，魂都被你唬没了！”她容长脸儿单眼皮，穿件鸭卵青纱衫水红对襟半臂，柳黄细绢裙，新换的夏装好不齐整。不是武微月的贴身丫头金钟儿，又是哪个？

　　万儿凑过去掐掐她的脸蛋，“白水卤点豆腐，就你娇嫩，不过轻轻拍你下，哪就唬着了？我问你，怎么不进屋去，是不是在这儿躲懒？”

　　“嘘，小点声！”金钟儿一指臂上悬吊的装着各色当季果子的竹篮，“我家娘子正在里头练琴，不要人在跟前杵着。我才抽身去井水里湃凉些果子来。不过稍在这站会儿，主子们都没讲话，你这小蹄子倒会埋汰人！”说着斜眼瞪了万儿一眼。

　　万儿笑道：“不过和你玩笑一句，你又当真了。”说完歪着头细听了听问：“二娘子在弹什么琴，叮叮咚咚，怪好听的。”

　　金钟儿“嗤”的一笑，“连这都听不出来。这是箜篌啊。也难怪你没听过，你们顺娘子连碰都没碰过一指头。月娘子年前练过一阵，因老师不好，撂下了。前两天忽起意要练，这不，已经弹得有模有样了！”她越说越得意，忽然听里面“当”的一声，乐声停了下来。金钟儿知道必是武微月弹完了，忙说了声：“不和你说了。我得进去了。”抬腿要走。

　　万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果篮，朝武微月的屋子努努嘴，问道：“怎么？心情还不好？”

　　“嗯，这次回来，夫人还好，都督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照我说，二娘子的脾气也该改改才好。这次的事终归是她惹的，还跑出去一夜不归，让人担心——”

　　“哟哟，我家娘子哪轮到你这小蹄子来多嘴！”金钟儿拿指头轻点万儿额头，“管你家顺娘子的事吧！不和你说了。”说着挣脱了万儿的手快步去了。

　　“丁丁丁丁丁当当当，丁丁丁丁丁当当当，丁丁丁丁丁当当当”一串同样的琴音反复着，武微月双眉紧颦，侧首怀抱箜篌，一手紧按住琴弦颤动，另一手则急摇重捻。玉指动处，箜篌的泥金凤首微微摆动，情景甚是好看。金钟儿抱着果篮，不由看得住了。武微月又弄了两遍，还是不称意，“当”地一下推开箜篌，恼道：“就是不行，这摇指就是摇不好！”

　　金钟儿忙过来劝道：“快歇歇吧，先吃些果子解解乏，等下再练。” 边说边从果篮里挑了两个拇指大的鲜红樱桃递给武微月。

　　“阿爷回来了没？”武微月随手接过在指间玩着。

　　“前门小厮才刚来回，说是不回来吃午饭，让把饭送到衙署去。”金钟儿边说边打量她的神色，见她很失望的样子，又补充道，“都督昨晚也是忙到半夜才回。今天一早天擦亮又出去。自打你走后，都督就忙得脚不点地，没回家吃过饭。”

　　武微月点点头没说话。情况的确就如金钟儿所说，自从她回到家，已经好几天了，除了第一天刚到家时，她父亲赶来看了她一眼，得知她没事后就回衙署去忙他的公事了，到现在她都没见到父亲。

　　见武微月不高兴，金钟儿忙为她出主意说自己可以去衙门求武都督过来。武微月摇摇头，取过纸笔，把这次出走的经过写了封信，让金钟儿送到父亲衙署去。谁知道没过多久，武公就匆忙赶来。人还在廊下就挥舞着信嚷道：“你说苏烈将军在葭萌？这可是真的？”他胡须颤动，面上掩不住的焦急之情。武微月原意是写信跟父亲道歉，不想武公关注的却是她信中随便一提的苏烈将军的部分。她虽不明白却还是连忙将详情说了一番。武公边听边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好，好。这是天佑我大唐，天佑我武家！我马上让齐日荣去王村湾请他！”他一挥拳头，“请到此人就有救了！” 说着急急就往外走。武微月忙拦住他，告诉他王村湾苏将军处还有一人，也是有勇有谋，父亲如有用处，可将此人一道请来。武公走后，金钟儿不明所以地问武微月是怎么回事。武微月摇摇头，她心里也不明白何以父亲对她提供的苏将军的消息如此紧张。

　　一连几天父亲都没有回家。武微月担起心来，她猜想父亲准是遇上了麻烦，她去衙门找了一趟，父亲却不在。晚饭后看了一会书，就再没心思。家人都去睡了，武微月却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盼她父亲今天能回家来。快半夜时，武公才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进来。武微月立刻迎上前去，一走近，就闻到她父亲身上一股刺鼻的酒气，忙扶住他道：“阿爷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武公一边揪脱头上的幞头，一边示意不要扶他进屋。武微月只得扶他在院中青石墩上坐下，自己跑到厨房里倒了一碗醒酒汤，服侍武公喝了。好半天武公的面色才由红转白，问她：“你怎么还没去睡？”

　　武微月拾起他父亲掉在地上的幞头，掸去尘土道：“您可真行，怎么又喝这么多？您忘了您正月里喝了那两碗峡椒陈白缪，结果闹了两个多月的肝疼，这才好了几天？怎么就忘了？”

　　武公叹了口气，“哎，女儿，这可不是你阿爷想喝的，这是为陪越王李泰不得不喝的酒啊！你哪知道，你阿爷我喝这酒不是肝疼，是心疼，疼的要命啊！”他举着右手重重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武微月急去拉住父亲手问：“什么越王李泰？难道他还没走？阿爷，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急死人了。”

　　“李泰他们没走。不仅没走，还在利州住下了，这几天，天天要我和高甄生陪着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半步也不得离开。”

　　“为什么？蜀中处处美景，相比之下，我们利州并无特别可称道之处啊！他为何单单停在此处？莫不是因为女儿得罪了他，他口恕心不恕，还要整治我们？”

　　武公本来仰头望天，听了此语，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微月一眼，似惊讶又似赞许，“嗯，他停在此处，确实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为了整治咱们，而是要整另一个人。”

　　武微月听了一惊，一个面影浮上心头，正要发问，武公接着道：“他要整高甄生。”

　　武微月奇道：“高刺史不过是五品地方小官，一向又会逢迎，怎会劳动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亲留此地来整他？”

　　“高甄生当然不会得罪皇子，不过是要借整治他，攻击他背后的人。你可知那日你走后，李泰和我说什么？他说阳陵公主要在利州游览，怕沿途有贼人，向我要五百将士保护他们一行人等。这五百人不是别个，正是我选出准备派去前线送盐的人马。这个笨蛋高甄生，也不动脑子想想，就把我给他的名册交给了李泰，结果那天李泰直接指着名册问我要上面的人。”

　　“阿爷，这五百人不能给他，给了他，去前线派谁？”

　　“不给怎么行？他和公主都是今上的宝贝，我有兵不借，出了任何事，他朝上参我一本，我有千张口也分辩不过来啊！”

　　“可是。。。”

　　“你还没听下文呢。就这样，他先把我准备好的人马调走，又天天要我和高甄生在他那里陪着。明明屁事没有，却不让我们回家，中间还不让离开半步，我算咂摸出来了，他就是不想让我们有机会回衙门办公务，存心要拖延我们运盐。要让高甄生这个盐道总管的差事办砸。这样一来，举荐高甄生的人自然也要倒霉。什么办事不利啦，识人不明啦，哼，皇帝面前说话的人多了！”

　　“可举荐高甄生不是太子吗？难道他想—”武微月掩了口不敢往下说，武公肯定地点了点头，面上现出沉痛之色。

　　“不会吧？这盐运不到，前线将士没得盐吃，还有什么力气打仗？仗打输了，国家蒙受耻辱，边境失去安定，几万军人白白丧失性命，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这都是我们大唐的国家利益啊！难道就为了打击太子，他就不管不顾吗？”武微月急切地说着，突然她停了口，月光下，她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脸显得如此苍老，不过几日，须发竟像白了许多。她不忍再说，安慰道：“好在我们还有苏将军，还有—还有他朋友。一员能将，能抵千军，他们如肯接受这次送盐的任务，定能不辱使命。”

　　“是啊，只有靠他们了！盐我这两天已经偷偷准备停当，运的兵士也勉强凑了，就等齐日荣把苏将军请来了！就怕苏将军不肯担当此事——”

　　“父亲不必担心，若苏将军不肯来，女儿说的另一人也堪当大任，他武艺高强且沉稳果敢，女儿亲自去王村湾去找他来。”

　　“是吗？有这样的人？你却从哪里识来？”

　　“这次女儿出外遇险，是他救了女儿，并一路保护女儿回来。”

　　“原来如此。”武公疑惑地看看她，“看来我们这代人是老了，该让位给年轻人了。”他唏嘘道，伸手示意女儿走近些，“光是我自己的女儿，就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他嘴上挂起一个无奈的笑容，见武微月要解释，他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地说道：“阿爷并不怪你。你长大了，凡事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解决办法。阿爷相信你的判断。这么多年，请先生教你读书，给你开眼界，难道说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只会说“是的阿爷，好的阿母”那样没用的小鸡一样的女子？”

　　他拍拍武微月的手，武微月感到父亲温厚带着茧子的手掌盖在自己手上，“月儿，这些子女中，我最疼的就是你。你两个哥哥小时，我忙自己的事业，疏于管教，结果都长成了无德无才的人。你姊姊资质平平却心比天高，你妹妹我担心她身体太单弱，只有你天资过人又身心强壮。你小时候，火山令袁天罡曾给你看过相，他预言你将来定会一飞冲天，使我武氏光耀天下。因你是个女孩，别人都当笑话。我却相信他说的话。现在看来，你果然成长得很出色。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个性倔强又锋芒毕露，虽然书读的多，却未经世事，缺少待人接物的经验，遇到不怀好意的人就会吃大亏。象这次越王李泰阳陵公主的事便是如此。你道现在是清平世界王法条条，你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阿爷今天告诉你，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过去还是将来，这世上，手握权力的人永远不会跟没有权力的人讲公平。在灌县你看见跳傩了吧？所谓的政治就是跳傩。他们愿意哄哄你，就带上面具跳一段，他们不高兴了，脱下面具，真实的面目比面具丑陋万倍。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傻得去揭这层面具，而要让他们牢牢带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阿爷上次当众打你骂你，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把面具摘下来，这样才能确保你的安全，现在你明白了吗？”

　　“阿爷！”对父亲的崇敬和为自己误会父亲的羞愧混杂在一起，武微月蹲在父亲跟前，说不出话，她抱住父亲的腿，象幼年和父亲撒娇那样，把头枕在他膝上。

　　武公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那次阿爷打的太重了吧？疼吧？还怪我吧？”

　　“不，是女儿太任性，给家里惹事，叫父母担心。”

　　“不是你的错。月儿，你是不是觉得阿爷很没骨气，很窝囊？”武微月趴在父亲膝上摇了摇头。“月儿，你抬起头看着我。”微月不解地自父亲膝上抬起头来，“月儿，你阿爷我呢，从来没有念过书，从在家乡文水卖木头起家，过去的几十年隋灭唐兴，出过多少英雄豪杰，你阿爷我跟他们比，屁都不是！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战死了，活下来的也有许多又回到乡下去重操旧业。而你阿爷我，却在这个历史机遇里，混出头来，摆脱了商人的低贱身份，成了贵族。我一辈子有今天无非靠两条，一是敢赌，二是跟对了庄。敢赌是胆量，跟对了庄除了运气外，更多的是眼力。可惜这两样都是天赋，阿爷没法教给你。不过这几十年闯过来，阿爷有一句有用的话今天告诉你。月儿，你记着阿爷这句话：卑下也是一种力量。”

　　武微月心想，父亲此语不知何意？是提醒我不要骄傲，凡事只有装小伏低才能取得成功？还是说人需要变得卑鄙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她还想问，武公却说：“这话的意思，可能十年后你才能有所体会。不过做父亲的，希望你永远没有机会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我心爱的女儿要吃苦了。”武公看着天边的月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爷还在担心送盐的事吗？”武公摇摇头，“最多不过是丢官——我真正担心的是，李泰的野心如此之大，他既动了和太子争的念头，这次的事就不过是个开头，往后还有更大更残酷的争斗呢！皇位之争，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只有拼出你死我活才会收手。将来我国恐怕又会有一场玄武门啊！”

　　“阿爷不要如此悲观，当今皇帝是贤能的明君，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但愿如此。只是我倾尽家财，支持他李氏一门举义，没想到，到头来，他李氏子孙也不过是这样的无德之辈，和过去的杨广没什么区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把我这样忠心侍奉了他们李家三代的老臣当做狗一样呼来喝去——”说到这里，武公老泪纵横。武微月看了心痛不已，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可以安慰父亲。

　　“这两天，我常想，如果当初一直在老家做生意，会不会活得更自在开心？我奋斗了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武公痛心地说。

　　“阿爷！阿爷别想这些了。”武微月伸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痕，“我扶您回房歇息去吧。”

　　“不用了。别惊动了你母亲。你自己赶紧去睡吧。”武公推开女儿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进屋前他忽然回过头说道：“月儿，我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也许，当初我赌上一切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生下你这样一个女儿。”

　　武微月不解的望着父亲，而父亲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打开帘子走进屋去，留下武微月一个人在黑暗中发怔。多年以后，当武微月回忆起父亲那天晚上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时，她毫不怀疑，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那时的父亲已经看到了她的未来吧。

　　后来事情的演变却出乎意料的顺利。苏烈将军从王村湾赶来，不论职位报酬，自动请缨去前线送盐。武公当即授他幕佐一职，点了三百人马隔天就起程往凉州去了。越王李泰得知武公已偷偷将盐运走，恼怒不已，找了个酒宴不周的借口狠狠发了顿脾气。盐已送走，他多留无益，留下句要上奏朝廷治武公不敬之罪的威胁。便携阳陵公主离开了。

　　转眼就是初夏，贺瑟丽却没有出现。武微月有些担心，她想偷偷让武忠帮忙去成都找，却又担心父亲知道，因此只能等待，盼着哪天自己可以再去成都找她。日子一天天在读书、女红、弹琴过去了。不想七月中突然来了诏命，调武公往荆州任都督一职，不日开拔。武家得了这消息，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少不得摆香案祭祖，叩谢皇恩。武公翻了历书，择了宜出行的黄道吉日，使人去葭萌雇了三只座船；杨氏夫人忙着归置内务，好在是平级调任，幞头革带、朝服祭服、车马箱笼都是齐备的，因此等到了日子，别过了同僚下属乡宦，便登船而去。

　　这一路从桔柏渡沿阆水入杨子江，再经三峡，不十日便到了荆州。顺水行舟很是顺利，可武微月却无心欣赏两岸景致。她无时不刻不在惦记失去联络的贺瑟丽，自己虽已悄悄把此事托给了留在利州的长史戴胜，贺瑟丽一旦找来，让他立刻通知自己，可不知贺瑟丽会不会去呢？至于那黑衣男子，就更渺茫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想到自己都不曾告诉他自己利州都督之女的身份，她就后悔不己。。。

　　“还会再见面吗？”武微月所乘的船沿着扬子江顺流而下，在滟滪滩的滚滚白浪中，在神女峡的呖呖猿声中，她脑海中不断浮起自己临离开利州时，去双星桥木栏杆上刻下的那句话——

　　“来荆州都督府找我。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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