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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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风尘


      梦和现实的差距
      有的时候
      让你感到灰心
      世界无情
      只要记得
      我在这里陪你

      ——范玮琪 《最亲爱的你》

      流浪惯了的人,很少体会牵念的滋味,他们视孤独为寻常,以洒脱为荣耀,他们不稀罕奋不顾身的爱情,只追求说走就走的旅行。

      所以,人都站在乌鲁木齐机场值机柜台了,郭行云还有点不习惯。

      两条内裤一根牙刷走天下的他,怎么会攒了这么大一只旅行袋?

      在拉萨塞了牦牛肉干,在阿克苏塞了红枣,在中亚那一堆斯坦国更搜罗了大把骆驼奶酪、熏马肠和风干鹿肉,上一次这样费心还是刚入行的时候,从印尼给母亲带了一条纯手工制作的纱笼,曲扬收是收了,面上也很高兴,之后却从来没有穿过,哪怕在家里也没有。

      后来再送也是一样,他就慢慢明白,哪怕自己送遍天下珍玩,都不是母亲想要。再后来他浪迹天涯,多少儿女情长也在过分遥远和漫长的分离中消磨殆尽了,再要为谁心心念念千里迢迢带什么东西,都像个笑话。

      也因此他远远看见到达大厅里那个翘首以盼的姑娘时,除了不习惯,似乎还有一些好奇、期待,和隐隐约约的忐忑不安。

      “郭老师!”她看到他了,挥手大叫,小马驹一样冲过来,要不是手上都是东西,他觉得自己很应该狠狠拥抱她一下,可是——可是郭湄那是什么表情?

      停在两步远的地方,眯着眼,蹙着眉,有点嫌弃地上下打量他,“郭老师一到夏天就变身啊……”

      没错,四个月辗转六个国家,从高原到戈壁,从冰川到大漠,他现在就跟去年刚出克什米尔时差不多,长发凌乱,满面风霜,出门前倒是刮了胡子,可阿拉木图到乌鲁木齐再到厦门,一路下来基本也是不能看了……

      他是没有那些商务人士飞机上洗脸刷牙梳头抹润肤霜的习惯,但,去年他就这个样子她不也没嫌吗?不是还求拥抱求得劲儿劲儿的?今年倒挑剔起来!郭行云很不忿地敲她一颗脑栗,“还要不要礼物了?”

      “要,要,要!”郭湄立刻换上笑脸,想伸手接东西又不知道哪一包才是,搓着手谄媚地呵呵。郭行云便把旅行袋整个儿递出去,“都是你的。”

      “真的?”谄媚变成了惊喜,她拎拎旅行袋——还特别鸡贼地晃了一下,塞得很结实,什么都听不到——惊喜变成了疑惑,“什么东西?可以打开看吗?”

      “先过去。”郭行云把她带到休息区,避开挨挨挤挤的人流,“时间还早,随便看。”

      袋子没有上锁,郭湄立刻拉开拉链,小丫头接下来的神色转换真是精彩极了——乍见满眼五颜六色包装的晕眩,萌点被妥妥戳中的欢喜,再往下翻时渐渐弥漫的疑惑,以及——某种微妙的悲愤……“全是吃的啊?”

      “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

      回答非常淡定,非常绅士,简直称得上慈祥,可内里那个郭行云已经笑得快要不能自已。除了最开始对他糙汉造型表现的那一点不屑,郭湄的一颦一笑一懵然一泪目全都和他设想的一模一样。其实可以直接从阿拉木图去东京的,不管在北京还是仁川转机都根本不用出关,但他就这么一路辗转地来了,收集了几个月的美食,地图上又绕一大圈,他丝毫不觉辛苦,就算有点麻烦,看到她抱着零食舍不得撒手一脸纠结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愤愤的表情,再多的风尘仆仆都很值得。

      当然,那么一大包好吃的,就是明喊她两声吃货也不过分,郭湄还是很知分寸的,“谢谢郭老师。”她囧囧地表示感谢。

      “这是害你被车撞的一点补偿。”

      虽然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不不不,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和郭老师没关系。”郭湄大概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人的通话,眼神一滞,不无局促地垂下头,“再说要不是那一撞,我没机会认得冷安萱,也没机会认得秀姑,更别说去莲花镇找人了,说起来这还是好事。”她又抬起头来,坚定信念似地重复了一遍,“对,明明是好事,这不叫补偿,叫奖赏。”

      刚刚黯淡下去的笑容又重新明亮,闪烁着像能量无穷的小太阳。郭行云轻哼一声,“很会邀功嘛。”

      小太阳便笑成了弯弯的细月亮,“这怎么是邀功,你嫌我不会开车,我第二天就去报了驾校,过几天就能拿驾照了,还有莲花镇那十九个村,我按大小远近做了套方案,按顺序走最省时省力,您说该不该赏?”

      这是郭湄最招牌的笑,带着张牙舞爪的自信,和直来直往的讨好,让人明知有所图却依然无法抗拒。只是在这坦荡荡的工巧卖乖之外,还有另一个心思深重云遮雾罩的郭湄,职业病的他从发现之初便不断试图揣摩和挖掘——而直到晚春夜里她在电话那头控制不住大哭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当她是个客观研究的对象,一如他拍过的一树一叶一草一花,他更想做的是保护她,改变她,叫她再没有伤心痛哭的第二回。

      现在她笑了,这数千公里的额外距离便不是白费。

      “我该走了,出关还需要时间。”郭行云起身,郭湄也跟着站了起来,抱着旅行袋亦步亦趋,视线直勾勾地停在他发梢,“那个,郭老师有空还是打理一下吧,小日本最爱以貌取人了。”

      去过日本都不知道多少次了,郭行云还是笑着点头,“知道。”

      他还想叮嘱她,专心写论文别再不务正业,走路要看车别再撞出包来,干肉奶酪悠着点吃别一下子都消灭了……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没说,只塞给她两张人民币,“打车回去,路上小心,我会尽快回来。”

      六小时后,郭行云走出成田机场。项目组派来接他的车缓缓滑入上下客区,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探出个挽着松松麻花辫的高挑女子,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唯一双红唇分外明艳。

      郭行云大感意外,居然是图片社在台湾的运营总监蒋袖心。

      “不能是我吗?”蒋袖心嫣然一笑,示意他上车,“厦门怎么样?”

      “机场都没出,什么怎么样。”郭行云一语带过,“你怎么过来了?”

      “Matthew半路撂挑子,社里都轰动了好么,我还不过来看看热闹?”

      Maeda的业务遍及全球,日本分社独立运作,根本不在蒋袖心的支持范围内,这次把郭行云临时调过去救场,还是Maeda老先生直接下的指令,蒋袖心连借口都找得这么随便,郭行云略感无奈,“又是我妈的意思?”

      “这话我不能说,我现在可是出公差。”

      姑且当她只是出差,“顺便”替曲扬盯着自己的吧,说好六月回台湾,突然推迟到七月,母亲要怀疑那也没办法,只是做完这个项目他要先去趟厦门,一早就跟她报备过,难道多待几天少待几天,他还有必要对自己亲妈说假话?

      其实母亲未必不信他,只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罢了。

      袖心也不是不明白,跑这一趟,更像是给曲扬的一片安慰剂。表面上她总替曲扬盯着他,事实上没有她,短兵相接的母子俩矛盾会更尖锐。

      想到这里,哪怕心事重重,也不能不打起精神说一声“谢谢”,蒋袖心摘了墨镜,抿唇一笑,美眸里尽是通透了然,“不用谢我,赶紧找到你大哥,大家就都解脱了。”

      解脱?那可未必,母亲的个性没人比他更清楚,找不到也就罢了,找到了如何相处才真正叫人头痛,父亲一生念念不忘的遗憾犹在耳边,他也不可能对那些越来越明确的线索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偶尔他也会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固执了?

      父亲六十五岁才得了他,却几乎从未溺爱过这个儿子。郭行云记事起,接受的理念便是要独立、要坚强、要明辨是非、要坚持己见,父亲老迈了,没有太多时间陪着他保护他,慢慢等他长大。如他所愿,长大成人的郭行云没有变成那个阶层常见的纨绔子弟——却真的格外地固执,和过分地有主见了。

      而他的母亲曲扬,从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追随年长自己整整二十八岁的郭彤那一天起,就注定不是个平庸柔顺的女人。

      他和母亲之间,竟是谁也不肯先低头……

      但无论如何,阿菜当然是越快有下落越好。“希望如此吧。”他自言自语着,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蒋袖心刚要说话,就听叮的一声响,她和郭行云随便惯了,替他拿起中控台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才交给他,“邮件。”

      是郭湄给他发的照片,装满食物的旅行袋被掏空了,一条织满哈萨克图腾的羊毛睡袋松松垮垮地搭在袋口,附七个大字——“这又是什么意思?”

      除了吃货,郭湄的第二个属性就是觉主,坐他车来回东山岛两趟,不分早晚睡足四回,回回都裹着他外衣深埋梦乡,他有点担心,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长途坐车,她才招认自己从小就以“觉主”雅号闻名江湖。现在送一袋子零食再拿一条睡袋压箱底,实在很像郭行云一贯的,不动声色调侃的风格。

      但这回郭行云的确被冤枉了,他在哈萨克集市上转悠,买肉干马肠之余也顺手给自己买了条睡袋,助理没搞清状况,一块儿打了包,还放在最底下。其实这睡袋比那些零食加起来还贵不少,可是送出去了当然不能再讨还,郭行云索性回她,“下次去东山你就可以睡后座了。”

      一会儿郭湄回过来,“不用!下次我来开车!”

      郭行云继续,“你会睡着,我不敢坐。”

      “咱们走着瞧!”

      这丫头,越来越随便了……郭行云暗笑,也不跟她争最后一句,收起手机,才发现蒋袖心微偏着脸,似乎在刚过去的两分钟里对他进行了持续不断的观察。

      “怎么了?”

      “朋友?”

      “嗯,跟你提过的,在厦门帮我查点资料。”

      “上回接阿姨电话的就是她吧。”

      那么件小事,曲扬竟真的去找袖心求证,郭行云对亲妈已经无话可说,袖心不同,他还是给了句解释,“是厦大摄协的小会员,算是我的学生。”

      “只是学生?”

      “不然?”

      蒋袖心便笑得意味深长,“辗转半个中国就为见一面,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先生。”

      这话有点诛心,郭行云不得不板起脸,“袖心,那还是个孩子。”

      他是真把郭湄当晚辈细心呵护的,这句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可曲扬刚刚来到郭彤身边的时候,难道不更是个十足的孩子……这样一想,又不那么有底气了。一时之间,郭行云也难掩迷惘,才刚因为郭湄而愉快起来的心境,又因为郭湄而不自觉地有些烦躁。

      薄暮中的东京湾灯火辉煌,彩虹大桥横练飞度,桥下霓虹满映,恰似银河九天,正月里他带她驶过跨海大堤上厦门岛时,也是一样的白夜如昼,郭湄歪靠在副驾上还未醒来,大半张脸都缩进他外衣领口里,露出的那一点点,勾勒出繁花似锦中格外安谧的侧颜。

      真的只是个孩子啊。他压抑着长呼出一口气,不让胸口起伏出太大的动静,视线挪回车里,正对上蒋袖心探索的眼睛。

      “我很久没看到过你这么丰富的表情。”她坦言。

      “你又开玩笑。”都不是小孩子了,谁还不会掩饰情绪,何况,他也的确没什么情绪。

      “刚才就该让你照照镜子。”蒋袖心笑着反驳,“你刚才的样子,就像十年前……你在图片社大门外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我就在旁边咖啡厅里,隔着玻璃窗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相识至今,正好十年,他第一次被Maeda亲自约见,她是刚进图片社的小职员,他给她打电话,说了什么,脑子想的又是什么,郭行云都记不太清了。他不敢再谈这个话题,看上去愈合完美的伤口,也许还流淌着轻微的疼痛,不伤筋不动骨,却足以构成他必须小心绕开的禁区。显然蒋袖心也很清楚他的沉默,笑了笑,云淡风轻,“不说了,再说就真成怨妇了。”

      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可是阿云,你要相信,再漂浮动荡的轨迹,或迟或早,终有它自己的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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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一路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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