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夏目京都帐

　　雨击打着万物，连绵不绝，清脆明朗的声响传彻山林，不似方才的急切如箭，它不疏不密，只是绵柔而铿锵地吟唱一曲和歌。
　　盛夏时，幽林中，神社下。听取一片雨声，静享此刻安宁，不失为人间清欢。
　　尽管雨势不大，但被淋湿的泥土与青石板变得易滑，不利于下山。而少年们也不着急着离开，他们被巫女引进主殿后用于休憩的侧室，就着打来的树酒，乐得闲谈消磨时间。
　　许是年纪相近，又是性格使然，北之庄青人渐渐和他们打成一片，尤其是同为女生的笹田和多轨，谈及当红小生名取周一，便一拍即合，欣喜地讨论着男生们似懂非懂的东西。
　　耳边尚充斥着泠泠雨声，除却少年们清朗的笑语便只有自然之音；神社整洁干净却仍显沧桑，岁月风霜尽刻于屋舍的每一处，都有述说着岁月变迁与世事无常。
　　“说起来，北之庄桑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巫女呢？”话至半晌，笹田转换了话题，好奇起北之庄青人的装束，在这个年纪侍奉神社的人，少之又少，“也不像是打工，或者家庭的缘故呢。”
　　“个人意愿啦。”北之庄青人微微偏头浅笑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天生好奇妖怪这类灵异的存在，正好前代神官去世多年，需要人管理神社，我就自荐接任了。”
　　多轨和笹田明显一愣，目光不自觉地偏向夏目，尽管她们很快回过神来，但北之庄青人也已经顺着视线，注意到那个单薄的少年，正与其他三人笑闹着，并无特别。
　　“难道，那个人可以……”她怀着困惑，看着略显尴尬的两人，而正说着，却又突然停顿下来，再开口时便自行岔开话，“不知是因为毗邻太宰府，还是神社确实存在着神灵。平日里来参拜的人不在少数，偶尔还有来还愿的。”
　　“真的吗！”男生们不由侧目，西村更是一下子窜过来，一副“快告诉我这是真的”的表情，沉稳如北本也是兴致勃勃；夏目和田沼接触多了妖怪，难得听闻有灵之物，愿意倾听人类的愿望。
　　“大多是还愿家人的健康。”她单指抵着下颔，半扬着头思考了片刻，眼中突然闪过光亮，颇为兴奋地说着，“啊，有一次最神奇，母亲才对神龛倾诉了她幼子目不能视、医生也检查不出原因的怪病，竟在第二天康复。”
　　几人都流露出惊异的神情，沉默维持了几秒，严谨的笹田怀疑起事情的真实性，向北之庄青人询问更多细节；雀跃而起的西村兴冲冲地再次跑去主殿，而北本少见地主动随他前去，似乎也寄予希望。
　　田沼和多轨不约而同地望向夏目，见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各自证实了心中猜测。
　　“总得来说，都是非科学性的情况才能解决。” 笹田一推眼镜，对这个结论很是满意。终于被放过的北之庄青人松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笑着，虽然被不断追问她并不觉得烦躁，但总在回忆细节也有些疲惫。
　　“那都是四五十年前才开始的，尽管现在偶有发生，但我也知之甚少。”
　　四五十年……夏目猛然抬头，惊讶之色流露于表，但他很快掩饰起来，神色自若，就连离他最近的田沼都没看清神情变化。
　　他找到了，夏目玲子与这里的联系。樱树下的巫女不仅是妖怪，还是守卫于此、倾听人类愿望的神灵，但这神灵之名起始于四五十年前，玲子也许见证甚至促成了这一转变。
　　不断地归还名字，根据妖怪们的记忆，他也不断完善着玲子的形象，同时渴望知晓不同于亲戚们描述，更为真实的玲子。夏目默然暗叹，尽管一直说着不愿意接触妖怪，却又为各种自愿或强迫性的因素，最终还是涉足其中，尝遍悲欢。
　　雨势渐弱，而风却越发猛烈起来，卷落枝叶呼啸而过，甚至夹杂着雨水冲过侧室的拉门，轻轻拍在少年们的脸上，触感冰凉。
　　田沼起身走到廊外，瞧了眼微微发亮的天，云团不再堆积渐渐散去，他估摸着雨势将歇，于是回到侧室内，说道，“差不多可以走了。”
　　“啊！请稍等一下。”
　　北之庄青人急忙出声，唤住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的几人，自己也匆匆起身，小步跑到更深处的屋室。片刻之后，她再回来时，手中多了几符御守，统一交付笹田手中，“难得有谈得上话的人，请收下吧。”
　　她依旧是笑意清浅，语气淡然又带着欣喜。既是侍奉神社的巫女，又是正值韶华的少女，双重身份的叠加使得她异于常人，故也为常人所疏远。
　　送至山门，众人挥手向北之庄青人示意，对方亦欠身回礼，相互作别。
　　踏下石阶时，夏目略有感应地回首探望，只见那不知名的巫女立于樱树下，正目送他离去。觉察到视线，巫女微微颔首，随即与北之庄青人一同入了主殿。仿佛踏入时空隧道，一人一妖一入阴影，神社重归静谧，安宁似千百年不曾有人惊扰。
　　猛然间刮起一阵烈风，刺得人双目生疼，夏目半闭着眼抬手遮挡，想看清什么，最终却只能黯下神色，转身追随友人离去。
　　凭风而动，主殿旁的曲樱摇摆着枝叶，似有所语。

　　山林沉寂，浓郁的枝叶覆压而上，遮掩住夏日毒辣的阳光，只落下星点斑驳光辉，送来酷暑难得的阴凉。神社古朴，隐藏于幽暗无声处，听取一片山音，独守千年寂寞，鲜为人知亦不为世人留意。
　　神社主殿旁曲樱繁盛，虽非最是风华无限的初春，亦焕发盎然生机，只是因长久无雨的炎热，变得略微颓唐。它极力伸展着，最远能到达主殿外廊上，只消廊上人抬起头，指尖便能与叶尖相触，温热与冰凉相互传递。
　　少女亭亭玉立，清风徐过带起绯衣白袴，与扬起的右臂一同划出优雅弧度，她收回手，垂下眼帘静静感受着指腹抚过叶片肌理时的微妙，那不仅是凉意，还带有脉动着的生命气息。
　　“真羡慕你啊，玲子。我最终还是看不见了。”
　　她将叹息留在心底，边说着转向倚坐柱下的人，对方正望着青天出神，那微微呆愣的模样少了些平日里的高傲淡漠。但也只是刹那定格，那人听闻声响罢，易于亲近的神情便转瞬消融，恢复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许是不甚赞同少女的话，玲子收起所有表情，甚至于轻蔑笑意也不表露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便流转向曲樱。
　　在玲子眼中，那里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长久的沉默与思考罢，玲子将所有思绪归于一声叹息，她重新望向少女，以一种坚定而不容反驳神态，缓缓启唇。

　　“噢，夏目你醒了！还好吗？”
　　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和白炽灯，以及举着团扇、脸上满是惊喜的田沼。
　　夏目半眯着眼，慢慢适应刺眼的光线。他没有马上回应田沼，思维一片混沌的他甚至无法听懂对方的话。一手撑起身子，另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头，夏目缓慢整理着混乱的思绪。一是自己所处环境，二是莫名的梦境。
　　见状，田沼不再多语，贴心地坐在一边不去打扰他，再次摇起团扇送去微风。
　　应该是休息的和室。夏目用余光打量着周围，如此判断着。他最后的记忆，是旅舍的浴池，自己在水雾缭绕间思考着今日所见。现在会回到和室，大概是忘记了时间，在温泉中呆了太久结果昏倒，被其他人拖出来了吧。
　　那么方才的梦，是妖怪的记忆吗……除却玲子与樱树上的巫女，另一位少女的模样他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很熟悉，但又绝对不认识。
　　夏目大致理清思路，目光渐渐恢复清明，浅淡笑意漾在唇角，他转向一旁温声道谢:“谢谢，田沼。”
　　对方也是松了口气，回以安心的笑容。
　　“走吧。”田沼伸出手拉起夏目，见着他微愣有些不解，便一路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解释着，“时间还早呢，西村他们已经在庙会等我们了，再去吃些东西，然后回来休息吧。”
　　夏目呆愣地看他，明白过来后便重新绽开温暖的笑容，加快脚步与他并排而行。
　　星夜下是无边的黑暗与宁静，微弱的路灯照明道路的同时，也照亮路人的心。庙会已在前方不远，灯火积聚成光辉灿烂，其中最为辉煌处，许是友人所在。无论人间，或是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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