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集

　　我的监护人——曾经的监护人，是个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单身女人，从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年龄。她没有驾照，护照也没有，所以无从得知她究竟有多大年纪。
　　“我可以喝酒的啦。”有时候她靠在充气沙发里拿着啤酒对我这样说。
　　“对不起，我好像不明白。”当时的我这样回答道。
　　后来朱里提醒，我才知道那意思是她已经过了二十岁。这时她已经离开我好久好久了。如果她还在的话，可能已经四十岁了吧，会正是看起来像我母亲的年纪。

　　她是我的制造者和监护人，但不是我的母亲。
　　“对不起，我好像不明白。”
　　“唉，那算了。”
　　她叹着气。她的冰箱里放满了各种酒，每当这时都会取出那么一种或者几种来倒在杯子里，再就着白色的药片喝下去。
　　“你为什么还是不懂呢。”
　　然后她会借着酒劲打开笔记本电脑来写代码，酒醒以后再调试。
　　“对不起，我好像不明白。”
　　“哎呀还是不行。”
　　她随便把乱糟糟的紫色头发抓起一半，用发绳绑在脑后，又给自己倒上半杯伏特加，兑上可乐。

　　我在很长时间里都听不懂她对我说的是些什么。什么程序，代码，调试，伏特加，龙舌兰，威士忌。每当我在硬盘里搜寻关于她的东西的时候都只蹦出来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好像她的生活里只有酒和电脑。
　　有一次她问我要不要来一杯。
　　“呃。”
　　没有人曾教我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所以我只能应付地发出一个音节。我以为她又要倒上酒打开电脑，没想到她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
　　过了一会我隔着耳机听见了抽泣。
　　“你为什么哭呢？”
　　她不说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我对她所知甚少。她在那么长时间里都是我的监护人，可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那是因为我忘记了，还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仍存有的关于她的记忆少得吓人。
　　酒瓶和电脑。乱七八糟的代码。
　　被酒精搞坏的嗓子叹息着这次又失败了。
　　一头乱七八糟的紫色长发，刘海歪到一边遮住了她的左眼，它似乎是金色的，而露在外面的右眼是红色。
　　如果我能想起她叫什么名字我也许可以上网搜索她是谁。找到一些线索什么的。但是我想不起来。

　　在我的右肩上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关于她的记忆总是这样，变成一个又一个碎片从角落里掉出来，而我将它们拾起，试着拼凑她的形象。今天我看到这只蝴蝶，便又想起了她。
　　她的左肩也有一只这样的蝴蝶，方向与我的相反。
　　“人谈恋爱差不多就是，一个半边翅膀的找到另一个半边翅膀的，抱在一起就可以飞了。”
　　因为她平时总在说“恋爱如同风水轮流转”，所以这句不一样的话让我有了印象吧。
　　“但是每次我都遇到一顺边的……”
　　酒杯打翻了，药瓶子倒在一边，没有人收拾残局，她枕着漏了气的充气沙发。

　　我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但是送走雅纪的那一天我想起了她离开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天气，下着雨，也是有警察进了我们的房子。他们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也可能是我听到然后忘了。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的，这些人从不吝惜对独身女性的恶意。
　　他们用黑色的大口袋装走她。就像装走了雅纪那样，像搬运一个物件似的。但是雅纪个子小，又轻，还是在家人的注目之下，所以他们是抬着雅纪走的。
　　她就不一样了。她的头磕碰公寓楼梯发出闷闷的声响。
　　咚。
　　咚。
　　咚。
　　留在公寓里的警察围着我。我希望他们赶快走。
　　“真是精巧。听说她还在研究编程之类的？”
　　“应该还是个艺术家吧。”
　　“看这么多酒瓶子是艺术家没跑啦，哈哈！”
　　“还有这些药……”
　　楼梯上那颗头颅的脚步声越来越模糊。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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