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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文澜楼的杂役并不难当,不过整理旧档、誊抄翻晒而已。原本在此服役的三名宫人年纪都已在六旬上下,身体和眼力都不济,正需年轻人帮忙。这些老者整日与书籍笔墨打交道,性子都很平和,章瑛一来,他们既不打听缘由,也不为难新人,只是将日常事务跟他细细交代了一遍,接着就吩咐他跟着干活。
整理抄写自然难不倒章瑛,既然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搬运书册的事情也由他主动承担。章瑛虽是侯门公子出身,但他三岁丧父,母父又出身平平,因此在族中并未得到多少照顾,并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年章家遍选男童进宫担任内侍时,有势力的人家哪个情愿将正室所生的十来岁的孩儿送走,只有章瑛的几个叔父心肠冷硬,为了讨好族长,不顾他母父苦苦哀告,把他作为自家的人选主动报了上去。进宫之后,当时主政的秦人礼对孙儿曹钰的管教都极其严苛,章瑛等内侍也就更不可能受到娇惯。到了文澜楼,章瑛办事仍旧麻利,几个年迈的宫人都对他颇为满意。
真正让章瑛头疼的是洗衣、做饭等琐事。他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这类事还从未沾过手。第一次清洗自己的衣物时,他连要放多少皂角粉,要漂洗几次都不知道,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折腾了许久,盆里的衣服都被冻硬了。事后,他双手生满冻疮,又疼又痒,拿笔都不方便。所幸洗过几次后,他也就慢慢学会了。普通宫人没几套袍服可换,冬季衣物又不易脏,他正好能偷懒。
至于做饭,长春宫有一处厨房让几班宫人轮流自行开伙。但是章瑛既不会切菜、炒菜,又不会生火,试了几次连水都烧不开。文澜楼的老宫人心善,看他一时学不会精细的活儿,就只让他出力,负责将木柴劈成小块,做饭时也帮他多做一份。有些不厚道的宫人知道章瑛原来的身份,见他在小院中学着劈柴便出语讥讽,甚至故意捣乱。对此,章瑛只能看开些,“安慰”自己:比起大理寺的廷杖、皇帝的背弃,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那些人看他反应淡然便自觉无趣,不再招惹他了。
为了避免空闲时自怨自艾,章瑛白天在文澜楼卖力整理书册,还提出晚上也可以修补、誊写旧卷。但是冷宫中哪有许多灯烛,老宫人又怕他夜间秉烛引发走水、惹出祸事,于是坚决不答应,说冷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光阴,什么事都不需要急着干。他们每天吃过晚饭就把章瑛打发回房,让他先把腿上的伤养好。
章瑛最怕的就是回到他一人居住的小室中。每当夜深人静、非独处不可的时候,他仍旧免不了深感痛苦。他对这种情绪的由来非常清楚:仁寿阁与大理寺对他的审问乃至刑罚都是合乎律令和常规的,跟章忠信等人相比,他确实已经得到了极大的优待。就此而言,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怨恨朝廷的。但是对皇帝本人呢?
章瑛觉得失望,觉得遭到了背弃。假如还能跟曹钰说上一句话,章瑛也许会克制不住地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品行缺乏信心。明明对自己提一个问题就能得到事实真相,他为什么还要通过仁寿阁和大理寺来查证?难道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足以令他信任自己?又或者,曹钰并非不信任自己,只是他对自己的信任敌不过他对章家的戒备,所以,由于姓“章”,自己就是天然不堪信任的?哪一项才是自己被打入冷宫的真正原因呢?
章瑛心想,正是因为有着这类非分之想,自己才会走到现在这步。甚至到了当下,他还觉得皇帝不应该像对待其他囚犯那样对待自己,应该想想过往的情分,应该尊重自己,把真实的想法告诉自己。问题是,自己凭什么向皇帝要求“情分”和解释呢?就因为自己跟他自幼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地就对他生出了手足友人般的亲近之情,而不仅仅是臣子对皇帝的敬畏和忠实吗?
章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曹钰之间的天渊之别:他总以为自己和曹钰是共同成长的伙伴,一起读书写字,一起讨论政事,一起闲聊下棋,因此有什么事都不会刻意隐瞒对方。但事实是,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也许都仅仅取决于皇帝神秘难测的意志。他对皇帝的态度,跟皇帝对他的态度,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联系。
正是因为有非分之想,章瑛才会误以为自己比旁人更了解皇帝,听了那几声“云栖别走”就因曹钰难得表现出的软弱而极为动容,对曹钰从小便受了无数拘束、连婚姻之事也不得自由而深感同情。曹钰主动承担重负、自愿做出牺牲时那种平和而有尊严的态度章瑛再熟悉不过。正是因为这些,而不是因为曹钰的身份,才使得章瑛在神智略存的情况下仍旧甘愿对他投怀送抱,根本没有考虑自己身为内侍跟皇帝同床共枕的后果。在民间,这至多算是风流韵事,说不定还会有人称赞章瑛有情有义。但在皇宫中呢,这倒成了他伙同族人图谋不轨、包藏祸心的罪证。更滑稽的是,章瑛甚至不知道皇帝眼下是否正为此而轻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
既然是自己糊涂,又怎么能责怪皇帝或者族人?章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现今如此,正是为那严重的错觉而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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