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华无尽离开大殿后，阿伦奔向柱廊侧面的石门，这个拱券门洞，远看有一人宽三人高，但走近才发现，矮得就像为侏儒而设，并仍在不动声色地缩小，仿佛有无形的工匠急于将它填满抹平。

　　阿伦顾不得思考其中蹊跷，飞快地连挤带爬钻进去，在他身后，毫不留情合拢的石缝差点夹住他的大脚趾。不过这番冒险是值得的。门洞这边景色生机勃勃，晃眼能看见沐浴在暮色中的大丛绿意，能听见潺潺的水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飘渺的吟唱声。还有一股混合着雨后泥土味的花香。

　　他正想爬起身瞧瞧自己身在何处，耳膜就被哐啷两声震得几乎裂开，他不得不被迫趴在地上，两片半月形的利刃勾住了他的耳朵。“陌生人！”两把长柄兵器交叉着砸中他的后颈，“但愿你的来意能说服瓦兰金饥渴的黑铁！

　　“我……我是来找庇护王的……”阿伦紧张地扭头看去，和他讲话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穿着寒光闪闪的缀甲套衫，一手持圆盾，一手用这种长柄武器压住他。

　　守卫扬起下巴：“王，这个孩子想见您。”

　　阿伦也努力昂起头，华无尽披着斗篷，就倚坐在斜前方的横栏处。
　　那横栏边垂着半帘葡萄藤，一片桃形绿叶盖在华无尽肩头。华无尽的黑天鹅绒面具，正朝着走廊外的某个方向，似乎是在欣赏花园喷泉。

　　听见守卫的禀报，华无尽微微一动，抬起手，一只鹅黄色的蝴蝶扑进葡萄藤，停在他指间。
　　“找我有事吗？”他头也不回，似乎在和蝴蝶讲话，声音也很疏远。

　　守卫这才抬起长柄钺，阿伦气喘吁吁跑到华无尽身前。华无尽依旧把玩着蝴蝶，这蝴蝶耐不住他那纤长灵活的手指的爱抚，颤抖着竖起蝶翼，蝶翼又旋开来，成了一朵黄玫瑰。

　　“黄玫瑰意味着约会，”华无尽慢悠悠地说，“请为我抓紧时间，孩子，倘若你意在请愿。”

　　阿伦见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明明之前他有很多话想问的，但这会儿脑袋里空空如也。他盯着那张隔绝一切表情的面具，呆呆地问：“我……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华无尽看了他一眼：“我当然记得你，”这语气友善且敷衍，“羊怎么样了？”

　　羊？阿伦摇摇头，既焦急又莫名其妙。

　　“抱歉，难道你是，”华无尽揭开黑天鹅绒斗篷，将黄玫瑰别在金凤纹镶边的暗赭色对襟背心的胸口处，又理了理白色底衫的细纱套袖，和蔼地问，“花神节时，为我戴上花环的那个孩子？”

　　“很显然，你不记得我了。”阿伦心想。但现在这对他来讲好像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庇护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斗篷里面那身衣服好看非常，约会，要和谁去约会？

　　华无尽高深莫测地站起身，信步走过花园小径。阿伦亦步亦趋跟着，心情十分郁闷。

　　这花园里，玫瑰和蔷薇随处可见，小径绕过好大一座环形喷泉水池。“日安，我尊贵美丽的王，”大理石堆砌的喷泉池沿处，一个不着片屡的年轻女人，拢着湿漉漉的墨绿色长发，打招呼道，“今晚有空来听我唱歌吗？”

　　华无尽微微欠身：“荣幸之至，如果歌名是海鲜杂烩的话。”

　　那女人哗地跃进池里。阿伦情不自禁地探头去看，冷不防一条状如剪刀的巨大红色鱼尾高高蹿起，继而拍了他满脸带腥味的水珠。华无尽无可奈何，拉着贪玩的阿伦远离水池，迎面又有一个缀甲卫士走来。这卫士立即让到一旁，拳头当胸一握：“日安，吾王。您的仆人坎迪达听候差遣。”

　　“我需要一辆马车。”

　　“马车，”卫士愣了愣，继而瞪圆了眼睛，“您是指，马车，对吗？”

　　华无尽点点头。阿伦不由得困惑起来，他是坐过马车的，在多罗城，这不算过于奢侈的载具。

　　卫士又惊疑不定地询问：“飞马、龙马还是水马？或者您想试试独角兽？”

　　“马。”华无尽轻轻地一拍阿伦的脑袋，“以便途中，我能安静地聆听这孩子请愿。”

　　卫士这才恢复常色，领命而去。华无尽牵着阿伦的小手，阿伦觉得他是不想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看。不过华无尽的手掌干燥温暖，握起来十分舒服。这感觉温馨得难以言喻，他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想拽着华无尽一蹦一跳再一跃。至少，华无尽没赶他走。他倒要看谁能和庇护王约会！

　　两人转了三座花园又绕过一座宫殿，阿伦仍旧闹不清他到底身在何处，总之，看上去不太像艾尔尼亚学校。出了由卫士把守的大门，马车已静候在庭前。华无尽抚摸着其中一匹白马的鬃毛，贴着它的耳朵款款低语。这白马咴地一声，抖抖耳朵，似乎想舔华无尽，但碍于黑面具又无处下嘴。

　　“上来吧，孩子。“华无尽打开车厢，伸出手。阿伦看了看他的手，认为女孩才需要这个，便把头一摇，自己三下五除二爬上去。紧接着，华无尽在他对面施施然落座，关上木质车门。
　　那匹白马嘶鸣一声，无人驾驭，自顾自领着同伴朝前方疾驰。

　　“好久不见，”华无尽忽然换了种亲切私密的语气，摘下黑天鹅绒面具，“我的小黑猫。”

　　阿伦没工夫倾听和回应，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揭开面具的华无尽——
　　这张久违的高贵面孔依旧模糊灰暗。漆黑的眼珠透着不怀好意的狡黠，鼻梁纤挺符合圣玛斯人对贵族的傲慢印象。光润的两片嘴唇分开，陷入阴影的线条总在末梢微微上扬，像是在有意无意地挑逗着谁。过于完美的五官凑在一块，似乎有股不祥的阴郁。

　　华无尽也微笑着打量阿伦：“让我瞧瞧，我的邋遢小猫，这回总算把脸洗干净了。”

　　“我……”阿伦腾地涨红了脸，仿佛对方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勺浓稠的蜂蜜，灌得他的嗓子和心窝暖融融、甜腻腻、怪不自在的，“……真的是你？”其实他想问通过书和他交谈的是不是华无尽。

　　华无尽了然于胸，竖起食指：“秘密。”

　　“为什么？”阿伦不敢置信，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难道华无尽是担心他到处炫耀他有个异姓王朋友？不过，话说回来，为何这位异姓王会纡尊降贵和他偷偷摸摸交朋友？

　　华无尽故作神秘地回答：“一种成年人乐此不疲的浪漫刺激的情调。”

　　“哦。”阿伦完全不懂，但迫于华无尽那诡异的美貌的威压，点了点头。

　　“或者，”华无尽换了种迎合阿伦年龄的说法，“我也想瞒着蛮不讲理的大人，养只小黑猫。”

　　“好吧，”阿伦不想再提多拉斯的事，把头扭向车窗，气咻咻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大老虎的。”他总觉得，华无尽只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兴起时假作亲切摆弄一下，因此，他问什么也没用，无话可说。原本，他还想问华无尽是否有病在身，为何当众戴面具，那句咒语又为何失效。

　　华无尽缓和气氛，赞扬道：“我真为我志向远大的小勇者感到骄傲。尤其是在这场面试中，你表现出来的可嘉的爱心和勇气。我的小友，你对艾尔尼亚学校的哪个学院更感兴趣？作为金色曙光学院的荣誉院长，如果我凑巧能帮上什么忙，我一定倍感荣幸。”

　　“这关你什么事？”阿伦听得来气。那场面试是谁的杰作，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华无尽沉默瞬息，又挂上了微笑：“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作为你忠实的朋友，以及帝国的庇护王，我只是想，尽可能让每一个灵魂孤独的孩子都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无依无靠。”

　　“谢谢你，伟大的庇护王，我并不孤独！”阿伦闷闷不乐地说，“不愿坦诚相待的人才孤独。”

　　马车停在多罗城南面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门口。当地人称这地方为花皇后街，实际上这里与贫民窟无异，最具特色的是当街招揽生意的暗娼，她们出没的泥房的顶部，种满枝繁叶茂的红蔷薇。

　　“嘿，你们瞧——”

　　阿伦生着闷气，本想下车就调头回家，但这豪爽快活的的调笑声，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酒馆低矮腐朽的门槛前，站着个赤膊穿黑套衫、腰际系皮带的健壮男人。他左拥右抱，搂着两个头顶扎着螺旋髻、褪色的胸衣拉得极低的女人。
　　他用胡茬亲昵地蹭过女人的脸颊。那举着铜酒壶的右手则绕过女人的颈项，灌了他自己一大口葡萄酒，仿佛是在向华无尽致敬：“和老子约会，还不忘带着自己的儿子，这家伙算头一个吧？”

　　“彼此，”华无尽解开斗篷，递给阿伦——阿伦似乎沦为了侍童。他张开穿着雪白的细纱套袖的双臂，暗赭色的凤纹镶边对襟背心及那朵黄玫瑰展露无遗，“约会可以自带女人吗，我的朋友？”

　　“你他妈的，”满脸是酒渍的男人推开暗娼，热情似火地拥抱住华无尽，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背，继而和他击掌又对打一拳，“在你华而不实的做派面前，我拿金币买来的女人，最终都会忘记本分围着你打转！她们愿意出高价和你睡觉，嘿，妞儿，我没撒谎吧？”

　　那两个女人笑着向华无尽行礼，一个说：“那可高攀不起。”一个道：“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她俩说完就扭腰挤入往来的人群中，一边娇声软语招揽生意，一边巧笑顾盼留意周遭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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