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回到住处，老远，便见小满飞扑过来，神经质地抓住我，焦急地喊：“九公主殿下！！”随后一阵乱摸。
　　实在被她弄得痒痒：“没事的，虽然三皇子殿下态度不大好，不过并没伤人。”。
　　澈哥哥拐进门，便见着我们黏得紧，有些诧异：“我说，你别这么没大没小。”
　　小满抬头，一眼就吓得弹起来，看着澈哥哥的眼睛，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别杀我！！！别！”即刻声泪俱下。

　　二皇子伸手将她一把拎起，小满却不住挣扎，就像被食人花纠缠的飞虫。
　　“你冷静些……”澈哥哥蹙眉，暗涌鼓动。
　　女孩怔怔地望着，忽然撞开他，惊恐地缩进墙角：“啊！！！都是血！！血……”自言自语，神智越来越恍惚，哭得像个婴孩。

　　澈哥哥俯身，伸手按着她的头：“没事了……小满……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安静了，当真安静地睡过去，澈哥哥使得，该是暗示，这种能力并不常见，少年扶她躺在厚厚的手织地毯，这才缓缓起身。神色凝重。
　　捕捉到空隙，便赶忙小声开口询问：“怎么回事？”
　　那绝美的少年只暗暗叹气：“她看到不该看的……”
　　我还没想明原委，几名宫女已七手八脚，将小满扛出，目送她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精神不稳定，常常这样，以后别走太近，免得误伤……”二皇子一边解释，一边指挥随侍帮我整理东西，我却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
　　我在意小满的话，十分在意，却想不出头绪。

　　澈哥哥情绪有变，此后缄默得不像是他，直到安排我住下，才缓缓道：“墨雪，记住，在这里不要乱跑，不要对任何事产生好奇。”说罢，他吸口气，“你与青的婚期已定，在冬至……”
　　“冬至！！”我惊诧，瞪大双眼，“没算错的话，是明天？！！”
　　“正是……你该晓得木琅早已做好准备，只待你的到来。”他垂目，再次检视我脚踝的水晶链，“万不可弄丢，这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还有，明天的仪式，最好温习下木琅礼仪。”我点头应是，澈哥哥又是深深的叹息，丝毫没有轻松多少，视线投向窗外，雪还没停：
　　“……过了冬至，春天就不远了……”
　　我不知他想说什么，但能感觉，他此刻，心情复杂。

　　“雪，且对他好些……虽是个难应付的家伙，但我信你……”愣愣望着澈哥哥出乎预料的嘱咐，质疑耳朵是不是需要检修，一点不像玩笑话，更像一个沉重的许诺：
　　我推测：“你……很在意他？”但澈哥哥显然不想继续纠缠。
　　只是傻笑道：“那家伙想置我于死地呢！有了皇子妃，定会从良罢~~真是~~我又怎会有这样的弟弟~~既没礼貌，又凶暴~”
　　说罢，转身带领一票帮我搬好东西的侍者离开了。
　　越发搞不懂这家伙脑袋的构造。

　　可，话说回来，婚礼未免太过仓促……比预想中早太多了，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及三皇子，又不由蹙眉，难怪现在就匆忙将我安排住进他的宫殿。
　　只与他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更别说对他了解，我又怎可能喜欢，即便喜欢了（总觉得非常渺茫），也不该在我对木琅一无所知时，就举行婚礼，这关系到国家的体面。

　　内心一阵苍凉，真真讽刺，逃离了西迦的困境，又进入另一个噩梦。
　　无论是扭曲乖戾的未婚夫，还是疯了的小宫女，一切的一切，压抑着怎样的悲伤？

　　哥哥所说的春天？当真又会来么？
　　即便身边看起来最幸福的人，也被悲伤填满了，这是不是预示着新一轮的悲剧的上演？
　　炉火跳跃沉浮，不经倒吸冷气，心脏的阵痛要用什么医治？蹙起眉头，忍不住咬咬嘴唇。
　　……

　　再次用餐时，仍没见到青，不知该如何定义此事，依木琅风俗，他的做法已算重罪，可在这些家人眼里，似是习以为常。

　　回程路上，带领我的宫女，时不时回头，像是担心被跟踪，又像担心我发起偷袭，没有气力猜测，更猜不出个所以然，想来定是王城中对我并不信赖，所以时常派人鬼鬼祟祟监视。
　　穿过阴冷的长廊，小宫女骤停脚步。
　　不安一点点深入皮肤，心知还未到住处，只见她缓缓回身，神色与方才恭敬判若两人：“公主可想去见他？明天便是婚礼！”她笑得诡异。我大惊，却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被她猛然攥住手腕，力大无比，痛得几近昏厥，发沉的脚步，带我迈向一道紧闭的门，继而开锁，便被推入，还未反应站定，回头却只瞥似笑非笑的眉目。
　　门轰然撞上，推了两次，纹丝不动，可恶，已从外面锁死！

　　只得缓缓转身，已见那孱弱的影子，深陷木质轮椅……扑簌簌的雪胶着窗楞。
　　背对我的少年似毫无反应，他修长的金发垂及地面。是个美丽的剪影，直看得呆愣了。

　　猛然慌神道：“抱，抱歉。我没敲门就进来。”知是此刻极端窘迫，却无计可施。若真惹毛他，当即被杀也不是没可能。
　　少年的声音已然响起，冷若寒谷，仍是那简单的一个字：“滚……”

　　一个字，就足以令我心跳加剧，恐惧得后背汗毛直竖。
　　“对，对不起……”鼻腔里憋着酸胀，唇齿发寒，不协调的喘息，掩饰不了惊恐，“门，门被锁了……我……”。
　　幽幽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角落传出：“想死么……”。

　　是我愚蠢！！！这才意识到处境有多危险，完蛋了！！
　　因为他不是！他不是……！
　　心中无数的恐惧，开始啃食灵魂，他到底做了什么？！！
　　虽然听起来荒唐！！！然而当年，第一次与他相见，他便用一个眼神，令我感受破碎灵魂的恐怖！！

　　必须快点逃！！本能的意识驱使我大力推摇门，寄希望有人看到，然后打开，放我一条生路。

　　只是，一切徒劳……
　　空气里只有我与他。

　　地狱的瘴气，□□的颤抖，搅合的冷汗，控制不了，我不是我，是肉，是血，是皮肤，是互相剥离的骨。

　　“来……来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救！！！救……啊——啊——”抑制不住地挣扎，却是徒劳的反击，无法拯救几近崩塌的灵魂。

　　不敢去看！
　　轮子碾过地面，真切无比的声音，清晰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种！！
　　他在靠近！！！他靠近了！！

　　所有的痛苦凝聚成不受控制的涕泪。后背将木门撞得格格作响，抱头撕心裂肺哭喊：“不要杀我！！不要过来！！不要！

　　……
　　停了，静了……消失……。

　　这感觉……仿若当初对战，他刀下留人的瞬间……
　　阴沉虐气，也有被缓慢净化的时刻，正是此刻的解脱，和着绝望的如释重负。

　　静静睁开双目，抹去黏腻的泪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椅与胜雪的白袍。
　　抬头，望见脸孔——
　　冷峻无情。

　　他语气透着藐视：“竟怕成这样……”不经意爬上唇角的冷笑，像一把利刃，每一下都刺痛要害，“为何，来？”他俯身正对，迫得我喘不过气，心立刻冲上咽喉。
　　依然不敢对视，他柔软明亮的金发，在视野内垂坠。

　　我想一定是神经搭错位置！！竟伸手轻轻撩起，这个动作太疯狂，简直是舍命游戏！！！
　　手底的触觉，掀开惊天秘密。
　　他勾起嘴角邪魅一笑：“想看？”随即趋近我，一直近到足以逼得我无路可退。
　　抬起缠满绷带的右手，一点点移开遮掩半张脸的发……

　　我全身上下瞬时又渗出一层冷汗！
　　“啊——”方才从恐惧中挣脱，立刻又陷入另一个恐怖真相。
　　手脚慌乱，躲不过那残忍记忆，想要推开他，几近本能，只闻轮椅翻倒在地，少年摔得毫无防备。

　　一切又静得仿佛凝固，他没有要杀死我的意思。只默默趴在地上，许久未动。

　　应是心中不安并未消除，当我试图抓住他时，两手却扑了空。只有几层薄薄衣料。

　　诧异霸占了所有神经：“没有？”。
　　他撑着双臂，趴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出乎意料？”翠绿的眸子对上眼睛。我却连发出声音的能力也失去。

　　扶门站起，脑袋还盘旋某些事实，
　　费劲地将侧翻的轮椅恢复原状，他在地上挣扎，丑陋地扭动身体，往轮椅边爬去
　　心情复杂，已将所有恐惧抛开，只觉得愧疚不已：“对不起……”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忽而停下，咳出大片殷红，甚至听得到液体卡在咽喉的咕咕声，脸色已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
　　赶忙蹲下身，扶住他的肩，帮他翻身顺气：
　　“喂，你要不要紧？”他一把将我甩开，力气极大。后背狠狠撞在门上，发出巨响，硬生生的痛袭来，仿佛内脏碎裂。
　　这一撞不要紧，头昏眼花，腔子一阵难受。
　　“……”他抬起眸子，却没看我的神情，完全是漠然的样子，缓缓由坐姿翻身趴在地上，继续靠双臂交替爬行，艰难地攀上轮椅。

　　我不知怎么想，只觉痛不欲生，默默将他吐在地上的血迹擦净。雪白的绢帕立刻晕开鲜红，鼻腔里都是潮湿的腥。
　　犹豫许久，终于没忍住咬牙问道：“是生病吗？”。
　　“……”
　　他的回答只有沉默，沉默便是他的回答。
　　明知如此……为何还要问呢。
　　擦净血迹，跪在地上，触及那目光，又深又冷……
　　我依旧希望得到他的回应，即便明知道自己的等待有多愚蠢。

　　身后的门终于弹开，几近同时听到那急促的喘息，回头，是二皇子。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和微笑，甚至都没搭理我，眼神冷冷地望着青：“你做了什么？！”
　　三皇子根本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冷冷撇开目光。

　　我慌忙辩解：“不，不是！！是我不好，误闯这里。不，不关三皇子的事！他什么都没做！！”
　　澈哥哥将视线转向我，眯起眼睛，鄙夷道：“他当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没有！”我诚恳，末了垂下眸子看了眼手中带血的绢帕，抬起头，“倒是三皇子，他吐了很多血！！”
　　澈哥哥怔了怔，这才转而道：“又吐血了？”

　　可是，青只是兀自往窗前移去，那声音毫无感情：“……滚……”。
　　无声的叹息。
　　木门在身后合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二皇子哥哥这才眯起眼睛，再次质问，“别跟我说谎，你方才哭过。”
　　我赶忙用力抹去脸颊半干的泪痕，不知要怎么回答：“没，没什么……只是，只是……”
　　“看到了吗？”澈哥哥深深望穿我的眼睛。
　　我讶异：“你知我说什么？”
　　“他竟让你看到……”少年喃喃，好一阵，才蹙眉转过脸，“吓到了？因而才哭？”
　　我咬咬嘴唇，没有应，青的恐怖，不是哥哥所说……

　　“你害怕乃人之常情……小满便因看了那些才会……”他不再说下去，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原是如此……

　　还未得到回应，又不经发问：“青他为何吐血？……可是病着？”
　　澈哥哥没加思索，淡然摇头：“你多虑了……”

　　深夜，躺在床上的我仍在失眠中徘徊，直至此刻，回想起那一幕，仍是觉得寒凉恐怖。
　　少年一点点移开遮掩的发，露出右眼，不，他没有右眼，就像是生生被挖掉了眼球，只留下扭曲的洞穴。他那美丽的翠绿眼眸，只剩孤独的一个……好看的脸孔，是剥落的壁画，再也不会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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