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此坑作废,新坑已开,地址见最后一章)

作者:H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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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阴霾笼罩在阿□□翁城上,天气闷热得要死,水汽弥漫在空中,好像是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糊在了那些用暗灰色石料堆砌成的古板,单调的建筑物上。一切都是粘乎乎的,刚上过浆的衬衣已被汗水牢牢地粘在皮肤上,加上束胸的压迫,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我和玛丽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中,木制车轮加上铺满鹅卵石的街道几乎让我的身子散了架,狭窄的车厢被我那件硕大的婚纱和体臭与香水混合的异味填得满满当当。不过幸好车窗尚能打开,我急将半张脸探出窗外,迫不及待地吸了几口夹杂着鱼腥味,从不远处罗纳河飘过来的粘滞的空气。
      “啪”一滴水珠在窗上撞得粉碎,在尚未化作一汪水渍之前便沿着玻璃的纹理蜿蜒而下。紧接着。“啪啦,啪啦……”车窗上好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的额头亦被打湿了,无数雨滴从密实肿胀的空气中挤过,合着杂乱的节奏,音乐着,舞蹈着,癫狂着,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
      下雨了。
      我并没有惊魂失措地关上窗子,反而将手伸出来去接那些愈来愈密的雨滴。
      车外,急促的雨滴撒豆般滚落到街上,将脏灰色的路面皴成发亮的石青色。
      ……人生宛若雨滴,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宿。有的落在河中,挽着浪花的手,唱着欢乐的歌谣奔向大海;有的落在花丛中,依偎在绿色的怀抱里,滋养着准备即将在阳光下展现芳姿的花朵;还有的落入污浊的垃圾坑中,终其一生与蛆虫为伍,彻底忘掉自己曾来自那澄明无垢的天宇……
      我又是属于哪一种呢?

      一周前的这个时候我在哪儿?索梅恩城堡,我在这个时代生命的起点。
      在餐厅里,我所谓的父亲,德·布里萨侯爵告所我,要将我许配给一个我只见过一次面,并且年龄比侯爵还要大的男人。我为此感到悲伤,屈辱,懊恼,但这又有什么用?
      我的心情越来越恶劣,洛奈的安慰我根本听不进去,甚至仆人们投来的充满善意祝福的微笑,都能被我灰暗的心扭曲变形。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我甚至狠狠地责骂了一个小女仆。当她哭着跑出我的闺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分。
      说来也怪,那几天唯一能让我感到舒服的,却是我即将要嫁给的科萨诺伯爵。他来了两次,都是为了详细讨论双方的嫁妆和聘礼。每次他见到我,还是那么恭谦有礼,而且还送给我许多足以令一个女人忘掉世上所有忧愁的衣服和首饰。
      渐渐的,我甚至开始期待婚的到来。这并不是因为伯爵那些小恩小惠,而是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既无法逃避,又暂时不能面对的日子度过。这就像一个只求速死的死刑犯一样,对他们而言,刑场就是天堂。
      “小姐,把窗户关上,婚纱都湿了。”玛丽的催促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确实,调皮的雨滴争先恐后地往车厢里钻,我的袖口,裙边都被打湿了。不想像个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婚礼中,于是我略带遗憾地关上了窗户。
      一瞬间,车窗便被镶上了一层水幕,外面暗淡的光线七零八落地透过来,在我眼中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像:一期都仿佛正在溶化,树木,行人和大大小小的建筑的表皮斗争脱了筋骨的束缚,令人作呕地脱落下来,直至新的一波水幕从车窗上滑落,就这样,溶化,复原,往复不止……
      就在我沉浸于自己的想象时,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将眼前的一切无情地遮盖住,马车也顿时停了下来。接着是片刻的沉寂,我的耳朵取代了眼睛,在吵闹的雨声中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几声短促的叱骂,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咣咣”车窗被敲打的声音。
      玛丽打开车窗,一个人把头探了进来,一小股水流顺着皮质的三角帽沿流了进来,我忙将婚纱的裙摆往里塞了塞,生怕被浇到。那人皮质外衣的领口一直扣到颌下,疲惫灼黑了他的眼圈,酒精让他的眸子浑浊不堪。我熟悉这张脸,他就是我在这个时空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向喀戎一样将我引入了地狱,将我的青春以及感情廉价地换取了一张索多玛城的入场券。
      “欧叶妮,到了。”他的嗓音沙哑地沉,随即意示我下车。当我刚探出头来,他便用一件大披风裹住了我,一手紧紧搂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捂着我的头,几乎是挟着我跨上了教堂的石阶。
      台阶不多,我的脚甚至没触到就和侯爵一起站到了教堂那雕满百合花的橡木大门前。他先放开我,然后用力地敲着门上的黄铜门环。我用手褪下扣在头上的风帽,回首凝视着被雨水冲刷着的阿□□翁。雨幕沉重地落在城市上空,雨声掩盖住喧闹的生机,单调的声响使城市陷入死般的沉寂。
      “来,进来吧。”侯爵转身向我道。此时玛丽和另一辆车中的洛奈也冒雨来到了门边。
      “吱扭扭……”干涩的门轴开始□□起来,棕黑色的大门缓缓向内敞开,我们一行人在神父的引导下走入了圣皮埃尔大教堂。
      教堂内灯火昏暗,两项壁画上的圣徒们在烛光中哭丧着脸,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在送葬。巨大的镶嵌马赛克玻璃由于没有阳光,凝成是黑乎乎的一团,根本无法看清上面的图案。我觉得这座大教堂还不如自己在现代去过的几座教堂布置得更漂亮精致,因此也就在没心情去欣赏。
      我心乱如麻,想当初也曾梦想在宛若天梯般高耸入云的大教堂中步入婚姻的殿堂,但这一切都已不可能实现,现在身处的一切时间空间都使我感到疲惫,厌倦。
      我低着头,木头人般随着他们走入了祭坛边上的一间屋子。已经无力去分辨屋中的布局,只知道被人牵到一边,机械地坐在张扶手椅上,抑或我自己已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硬邦邦的椅子也不得而知。
      对我来说,婚礼前的等待既漫长又短促……
      我呆坐着,任凭她们给我梳妆打扮,在我身边肆意聊着即将开始的婚礼的情况。我已将全部的感官封闭起来,对我来说,时间已改变它呈直线般有规律的绵延流动,像咬尾巴的蛇一样头尾相接,与我身处的狭小的空间碰撞,契合,逐渐凝固成一点,并慢慢深陷下去,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缓慢地将我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一股脑吞噬下去。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欲望,智慧以至灵魂都一点一滴如沙漏里的沙子般缓缓注入那虚无的终点……
      我心如槁木,眼睛却明镜般反映着身外的事物,但大脑却早已拒绝处理那些令我生厌的图像,它们的行踪如雪地鸿爪,在心中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
      此刻,我的眼中只有她——欧叶妮。
      我静静观察着她,不加任何思考。她穿着上等印度绸缎缝制的婚纱,婚纱的每一处显露及隐藏的皱褶中都缀满了洁白的祝福;酣睡中的用淡粉色丝绒扎成的百合花荡着蕾丝荷叶边铺成的丝浪,从她的胸部倾泻而下,直至小腹,收缩成一个优雅的V字型,宛若刚诞生的维纳斯神那光洁饱满的□□;下面便是雪堆样的纱裙和微微露出的镶嵌宝石的鞋子。这繁琐矫饰的婚纱捧脱出她月色般的面容,那样美,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忘忧,可是,一想到她可能的归宿,我便不忍再看下去。
      突然,看着镜中的欧叶妮,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豁然顿悟:从此,我再不会是那个曾经的甄婕了,我已彻底变成欧叶妮·德·布里萨,不,准确地说我已彻底变成了德·科萨诺伯爵夫人!我将忘掉我所谓的真实身份,忘掉我出生的那个时代。那个世界现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它只对于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人才有所谓的真实性可言。而眼前的这个世界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呈现于我面前,以至于任何人都不可能漠视它的真实性。因此,我告戒我自己,我生于斯,长于斯,是地地道道的法兰西贵族。
      这并不是谎言,对于我来说,固执地强调自己,偏执地与命运作搏斗这都是蚍蜉撼树般的愚蠢。
      只有彻底融入这个社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以其所想为自己所想,以其所思为自己所思,将灵魂蜕变成一个标准的十八世纪的灵魂,这对我来说才是唯一的正途。

      门开了,一个修士走了进来,“宾客们都来了,可以开始了。”
      “……我们走吧。”侯爵微迟疑了下,向我伸出了胳膊,意示我挎住它。我们一行人从屋子的另一个门鱼贯而出,绕过教堂的东厢,从一排排巨大的窗户下走过。
      “天放晴了。”一旁的玛丽说。
      我抬起头,看到一缕缕雨后的阳光羞怯地从尚未散尽的云团中透出,在仍富含水分的空气中折射出彩色的光辉。其实,刚才坐在屋中我就从窗帘的缝隙间瞥见了第一丝晴光,只不过它刚才只稍稍逗露出一丝鱼肚白罢了。
      “天晴了。”我也小声重复了一句,侯爵并没有听见,他和洛奈说着不打紧的话,带着我慢慢走着。
      我们来到教堂大门边的小会客室等待,没过多久,里面的管风琴响了起来。
      我该出场了,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着,感觉像一个第一次登台的演员。难道不是吗?这一切不就是一场戏吗?我边想边将头上的面纱覆在了脸上,重新挽起侯爵,踏着吕利的婚姻弥撒曲走向祭坛,走向正在焦急等待着的科萨诺伯爵。
      透过面纱,我用余光扫视着来宾们。他们个个衣着鲜亮,珠光宝气,至于表情……我看不清楚也懒得去看。这更也好,可以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我未来的丈夫身上。
      跟来宾们相反,身为新郎的他反倒穿着得异常朴素,一袭墨绿色塔夫绸礼,里面衬着件米色的马甲。几枚金光闪闪的勋章缀在他肩头披的红色绶带上。
      我颇感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寻找出我的未来。但不行,他褐色的眸子中既没有侯爵的冷酷无情,也没有吕西安的纯真无邪。我一直也弄不明白那里藏的是什么,暖暖,柔柔的宛如夏日的斜阳轻轻散发出刚出炉的烤面包飘出的香味。
      “你愿意去这个女人为妻,一生一世爱她,照顾她……”身躯肥胖披着法袍,顶着冠冕简直像口大缸的神父终于发话了。
      “我愿意。”伯爵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神父开始向我发问了。
      “……愿意……”我说。不愿意又能怎样?我心想。
      说完,我下意识地向下面扫了一眼,发觉侯爵正在看着我,他离我很近,只隔着一排低矮的硬木栏杆,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那里就像室外的天气,早已一扫刚才酒气迷离的阴矒。他眼中的倨傲随着我对神父说的那句“我愿意”开始,便悄悄地退下,剩下的只有令我备感意外的惋惜与依恋。
      你真的以为他心里有你这个女儿吗?我暗问着自己。他将我像商品一样出售,恨他还来不及焉能……但我可以肯定,他这时的眼神绝不是我内心的臆想。
      我将目光在他身上略停了一两秒,他同时也觉察到我对他的注意,那惜惋之情越发浓烈,我突然感到侯爵的眼神早已游离开这个教堂,游离开婚礼,回到他曾驻足过的欧叶妮儿时的摇篮边,总被她弹走调的钢琴边,还有那个我曾和他一起度过的可以望见银河的山间农舍的床榻边……这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是他亲手毁了他自己给我缔造的幸福,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幸福。
      我现在只能升起怜悯之意,他呢,只是惋惜吗?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了……
      胖神父又开始咕哝起拉丁文,打断了我的思虑,我急忙回过眼神,急切地期盼着婚礼的结束。但当一枚錾着伯爵纹章的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时,我知道要婚礼马上就完了,而下面需要的只剩下献上一个虚情假意的吻了。
      最后,在一片祝福中,我正式成为了德·科萨诺伯爵夫人。

      之后,我和丈夫被一大群人混乱地拥出了教堂,然后登上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嘎嘎作响的马车将我带向科萨诺伯爵的府邸。
      上车前,布里萨侯爵吻着我的额头:“祝你幸福。”我看着他,在这个魔鬼面前不由得百感交集,马上就要彻底摆脱他了,此刻,我本应该洋溢着解放的笑容,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莫名的的眼泪不断地从我的眼眶中滚出。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我恍然间看到他的眼角也似乎有些湿润……
      在车上,我拭去眼角最后的一滴眼泪,开始盘算着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自己很清楚下一场戏该是什么,喧闹的婚礼交响乐后紧接的就是婚宴和夫妇二人的床第奏鸣曲了。
      一想到后者,我的心里就开始一阵猛烈地揪疼。躲不掉的,我想,该来总是要的,只希望那过程不让人难以忍受就好。

      婚宴中我始终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东西,也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人。婚宴一直持续到很晚,来宾据说主要都是伯爵商业上的伙伴。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但酒过三巡,这些乍富还贫的资产者们便肆无忌惮起来。
      我很讨厌这种场面,就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早早逃席而出。
      一个一脸木纳老女仆负责服侍我,带我走进一间装饰得颇华丽的大屋子。天已擦黑,厚厚的窗帘将府邸外喧嚣的街市隔绝开来,我一人呆呆地蜷在镶着涡边的浅蓝色大沙发上,静静候着那个时刻。
      我抱着腿,目光呆滞地望着对面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壁上的油画,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将我吓了一跳。
      “请……请进。”我结结巴巴地说,心想一定是伯爵。
      但我猜错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老女仆。“夫人,老爷吩咐说您一天太辛苦了,请早早休息,他有些公务,今晚就暂不过来了。”
      说完她又礼貌地退了出去。
      我瞪着在我面前关上的房门,好半天没缓过神来。他今晚不过来了?这么说我逃过了一劫?我又惊又喜,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别高兴得太早,我又对自己说,这抑或是将那事略位推迟了一天也不好说。算了,只要可以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去烦恼吧。
      之后,一天的紧张和劳累唤来了睡神,我一个人在新房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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