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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第十章
从去年秋天开始,由难民潮带起的上海的繁荣走向衰退。物价节节攀升。有飞涨就有屯积,这两者像亲兄弟一样总是纠缠在一起。有消息说,囤积者准备以不菲价格购下部分日常必需品储藏于仓库,人为抬高商品价格。而日本人则准备封锁长江的商业和客运交通,切断上海与大部分内地的贸易联系。(上海歹土)
柳彦杰最近在为辟开一条从上海到内地的线路与人周旋。忙碌的同时也令他避开了柳晨曦。
晚上,柳彦杰和周景一起去东方饭店,他们约了白三爷。柳彦杰在上海的人缘算是不错,但在内地就要稍差些。白三爷交际的圈子大,这几年他与内地一些官员始终保持联系。要是白三爷涉及货运,他的买卖会做得更大。有时候柳彦杰会为他可惜。白三爷不买船、不买车,这两年只眷念古董,完全埋在了瓷片堆里。
车开得很稳,柳彦杰与周景在车内闲聊这几天上窜下跳搞得人心惶惶的股票。周景说他买了一些与战争密切相关的股票,因为白三爷笃定地告诉他稳赚不赔。“全世界都在打仗。国内也在打。别看上海这几年太平,它也逃不掉,只是早和晚的事。”
柳彦杰他们到饭店后,又过了半小时,白三爷姗姗来迟。今夜他戴了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后一双睿智的眼睛打量着柳彦杰。周景订的是靠近舞池的座位,三人坐下后点了菜。柳彦杰带了件小礼物给白三爷,是个乾隆豆青釉水盂。白三爷欢喜地收下了。
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商谈。
舞池里身穿华服的男男女女相拥摆动。角落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东张西望地物色女伴。“无限柔情,像春水一般荡漾,荡漾到你的身旁,你可曾听到声响” 绵软的《述衷情》像浓郁的法国香水,随着爵士乐队的演奏弥散在整个大厅里。白三爷似乎也有许多事需要和柳彦杰说明白。今夜他的眼睛是闪亮的,这不一般的耀眼让柳彦杰想起柳晨曦激动时候的样子。他是不会同白三爷说的,自己在他身上找大哥的影子,怎么说都是丢人的事。
柳彦杰从烟盒里取出香烟,递给周景一支,自己又拈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着了火。淡淡的烟雾燃起,让柳彦杰感到些许放松。有一瞬间他希望柳晨曦能像这烟雾一样,哪天在他心中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女招待又迎来两位先生。东方饭店里有美食、美女,与舞池,一个晚上进进出出,已经来了好几拨人。
“那不是你大哥吗?”周景说到。
柳晨曦走进东方饭店时,柳彦杰便注意到了。他在不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显得夺目。柔顺的短发,清澈深幽的双眼与迷人的嘴角,他或许没有白三爷那种略带神秘的东方韵味,却有另一种温文尔雅又令人亲近的味道。
柳晨曦已经脱去了外套,身穿白色衬衫以及一条米色西裤。他身旁还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男人一身黑西装,头戴礼帽,手上带着一副白色手套。
“柳大少爷怎么和日本人在一起?”白三爷危险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是日本人?”柳彦杰反问。
“在工部局见过。伊藤健一,来自日本陆军省,是个少佐,去年冬天从北平调任上海,”白三爷抿了口酒,“你大哥怎么和他在一起?”
“晨曦说他曾经替他治过病。”
“你大哥还替日本人治病?我以为你们家都厌恶日本人。”周景道。
“商人只要赚头大,日本人的生意也敢做。医生给人治病,日本人的病当然也要治,”柳彦杰回到。即使他认为日本人没有医治的必要,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袒护自己人。何况袒护的是柳晨曦。
“要不要叫他过来?”周景说,“这几天学生、工人反日情绪很高,每天在喊‘消灭敌寇、铲除汉奸’。让人知道你大哥和日本人一起吃饭,会有麻烦。”
“随他去,”柳彦杰道,“看情况再说。”
“来来来,我们继续吃。”周景叫来女招待,又要了一份醋溜黄鱼。
柳彦杰坐在饭桌前,没动几下筷子,就喝了些酒。他不想吃菜,也不想跳舞,所有的注意都在另一桌饭桌旁的柳晨曦身上。柳晨曦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与伊藤健一说着话,没有献媚也不卑微。柳彦杰欣赏他的样子。
柳彦杰不喜欢那个日本人。以日本人的身高相貌来说,伊藤健一过于高挑,也过于英俊。这种风流相长在中国男人脸上就是令人不放心的,换做日本男人,更不值得信任。柳彦杰最不喜欢他看柳晨曦的眼神,那种粘着不放的,男人看女人时的眼神。
他藉口去洗手间,在东方饭店外找到送柳晨曦来这儿的罗烈。从罗烈嘴里知道,今晚是那个日本人邀约了柳晨曦。一个日本军官,特意向个普通的年轻医生示好。别有用心!
回到饭店,柳彦杰避开柳晨曦走回原来的位置。舞池内,摇摆的步伐依旧。那几个寻女舞伴的男人似乎仍没有成果的,贴在大厅墙上。柳彦杰朝他们看了一眼。洗得起绒的学生装。被发蜡搞得油腻的头发。
“你的船什么时候能到码头?”白三爷打断柳彦杰乱糟糟的思绪。
柳彦杰回过神,说到:“只要你那边打通关系,我什么时候都能准备好。”
“我会通知你。”白三爷慢悠悠地说,他接过女招待递来的水烟。
柳彦杰又将目光转向柳晨曦。日本人叫了两个漂亮的舞女,看样子是打算跳舞。柳晨曦摇了头,不准备跳。柳彦杰猜他又找了那个“不会跳舞”的借口。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话,更不可能对狡猾的日本人管用。柳晨曦被送进舞池在柳彦杰意料之中。
灯光有些暗淡,偶尔有几束亮光,明暗交错在舞池里显得特别强烈。柳彦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依稀从一个个弧形羽步里看出他优雅的身姿。
“柳大少爷舞跳得不错,”白三爷替柳彦杰斟完酒,又轻轻拨弄着水烟壶,他不抽烟,只是做个样子,“周景不行,怎么都学不会。”
“我将来要做军人,学什么跳舞。往后我就是那拿着枪杆子保护你们的人。”周景一向不喜欢做软绵绵的男人。
“我们是男人,不用你保护。你保护你喜欢的女人去。不过,女人不喜欢枪杆子,她们就爱那样的。”白三爷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柳晨曦。
周景瞪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周景谈起别的事:“去年有人在仙乐舞宫放炸弹,炸伤了人。你们知道吗?”
“听过说。几个由爱国名义组织起来的年轻人,看不惯上海的有钱人在外敌当前下还在舞厅奢侈享乐,扔了几个炸弹对他们提出警告。好像还留下了传单,说什么有这种享乐的钱不如用来捐给军队买武器,有跳舞的力气不如出去打仗之类,”白三爷缓缓说到,“现在的一部分知识分子相当激进,也很狂热,把国家打仗看得太简单,也把激起民众抗战的方式看得太简单。上海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擦鞋的和乞丐不一样,教书先生和学生不一样,当官的和从商的不一样,连男人和女人都不一样。对不一样的人要用不一样的方法,不是扔几个炸弹,大家就能被炸醒的。如果真那么简单,局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混乱。”
“就比如白三爷,用什么都不如用古董来的有效,”柳彦杰道,“三爷是不会去打仗的。但为了老物件,三爷愿意冒险。”
白三爷默默看着柳晨曦,微微笑了笑。
灯光下人影绰绰,男男女女在舞池中相拥摇摆,享受着战争带来的繁华与奢侈。那几个年轻人也找到了女伴,在舞女的嬉笑中,他们的神情紧张大于兴奋。白三爷唤来两个舞女,把其中一个推给柳彦杰。柳彦杰不便推辞,随意牵了漂亮舞女的手,顺着音乐滑进舞池。
你的影子,闪进了我的心房,你的言语你的思想,也时常教叫我神往,我总是那样盼望,盼望有一个晚上,倾诉着我的衷肠……随着舞台上歌女轻悠的歌声,柳彦杰舞步缓慢地靠近柳晨曦。
柳晨曦似乎也看到了他。柳彦杰注意到他在发现自己看他的时候,故意移到了角落。柳彦杰带着女伴跟了上去,与他背对背。
“你怎么在这里?”柳彦杰问。
“有点事。”
“你和日本人在一起。”
“我回去跟你说,” 柳晨曦和女伴换了个位置,滑到舞池中央。柳彦杰舞过去,凑到他身边。柳晨曦接着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也有事。”
柳晨曦向舞池四周张望,在一片彩灯下看到了拥着舞女的白凌桀。“和白三爷?”
“我们谈生意上的事。”
柳晨曦从不过问他的生意,可能觉得他走得都是歪生意的路,知道了反而不痛快。
当柳彦杰和柳晨曦带着女伴摇曳舞动时,几个年轻人也逐渐靠近他俩。他们狂热而紧张,甩开身边的女伴向柳彦杰与柳晨曦站立的舞池中央冲过来。柳彦杰看到他们怀中已经被点燃引线的炸药。
柳彦杰想起周景方才说仙乐的事,年轻人做事很激进,他们不会在乎炸伤舞厅里的人。无论他们是不是该被惩罚。柳彦杰立刻推开拥在身前的舞女,将她推出舞池,接着回身拽住柳晨曦的手臂。柳晨曦显然也看见了他们手中的炸药。
炸弹在舞池中炸响的刹那,柳彦杰和柳晨曦迅速地向后退去,及时退离了舞场。被掷出的炸弹在靠近两人方才跳舞的地方炸开,虽然破坏性不强,但剧烈的响声还是相当怕人。地上被炸出一个碗口大的坑,四周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舞池中的悠然被打碎,前一刻还深情拥抱细说吴哝软语的人们后一刻已经是抱头逃难各奔东西。场中哄乱一片。
扔炸弹的年轻人趁乱逃出东方饭店。随后赶来的部分警察维持着饭店的秩序,另一部分则被命令追赶疑犯。
“你有没有受伤?”柳彦杰恼火地问。
“没有,”柳晨曦连忙问,“你怎么样?”
“我没事。”
柳晨曦望着舞池中一地狼籍问道:“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近这些年轻人做事比较激进。也许为了让出入饭店、舞厅的人反省自己的奢侈生活。”
柳晨曦不说话。这时,和柳晨曦一起来东方饭店的伊藤健一走了过来,他向柳彦杰微微点了头,便转向柳晨曦:“柳先生,真抱歉让你受到惊吓。这些日子公共租界的治安确实有问题,他们没有依照与我们的约定履行好保护的义务。我想最近我可能会比较忙。改日再与先生联系。”
柳彦杰不想柳晨曦与日本人有纠葛,他拽着柳晨曦的手臂拉向自己。细小的动作落到伊藤健一眼里。没等柳晨曦说话,伊藤健一带着自己的保镖离开了东方饭店。
白三爷受了惊吓也准备回去,周景过来客气地打了招呼:“柳老板,柳大少,对不起,我们先走了。”柳彦杰带着柳晨曦和他们一起走到门口,看他们上了车,才转身去找老胡。
柳家的车子早就在停在马路边。老胡和罗烈正焦急地车门口侯着。看到柳彦杰他们过来,老胡先迎了过去。“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没事吧。已经来了好几拨警察。我听从里面出来的人说有人放炸弹?”
“没事。”柳彦杰向老胡挥手,“开车送我们回去。”开了车门,柳彦杰把柳晨曦塞进了自己的车,又吩咐罗烈把车开回红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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