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残梦

　　入冬后，苏绯湘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挂念着南海的师傅和二叔，决定回南海。这些日子以来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离别，想到谢鸾病重，游历山河的打算便被搁下，只陪着师傅过最后所有的时光。
　　而林豫和慕容风扬则准备启程前往杭州望璟阁。
　　进入河南地界时，三人正准备分手，却听说嘉州已经失陷，至此西川已经大半落入南诏手中，李唐皇室却没有任何反应。
　　苏绯湘摇头叹息：“现在看起来，倒是皇帝不急，咱们却傻了一场。”
　　林豫笑道：“但求无愧无心即可。今后天地广阔，可做的事还很多。”
　　苏绯湘点点头：“对。”她笑了起来，“这一趟最大的收获，便是你们两个朋友。等南海事了，我会去望璟阁看望你们。”
　　林豫深深看她：“好，我等着你来。”
　　慕容风扬颔首道：“以你的刀法，能进望璟阁也未可知。那就今后杭州见吧。”
　　苏绯湘应了，飞身上马，踏着一路积雪而去。她一袭火红的衣裙似燃烧的火焰般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林豫才转头对慕容风扬道：“咱们走吧。”

　　咸通十一年夏天，林豫在杭州擂台上毫无悬念地打败了所有人，顺利进入望璟阁。同年，慕容风扬以天枢堂堂主身份再领望璟阁刑堂堂主之职。这刑堂堂主之职，历来是阁主升任之前所任，因而江湖风传，慕容风扬无疑便是下一任阁主。

　　苏绯湘回到南海也已经半年。她将谢鸾接到了苏府，白日里她帮助苏蔚南打理苏氏的生意，一有空闲便去探望谢鸾。
　　“师傅”，苏绯湘兴高采烈地踏进屋来，道：“今年府里新进的荷花全都开了，我扶您去看看吧。”
　　她身上恰是白底绣了荷花图案的纱衣，进门时裙摆轻扬，映着阳光，飘逸出尘。她的容貌如今也脱去了稚气，恍若美玉初成，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温润又不失艳丽。南疆一行，虽给她留下了伤心的回忆，却也像一场涅槃的火。若说从前她的美在于天然和稚嫩，那么如今她便已焕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光彩来。
　　她回来后已经练成‘问情’的最后一式——相思成灰，令谢鸾大喜过望。

　　谢鸾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真的不一样。湘儿的容貌比之师妹还要美上几分。自己看着她长大，蒙受双亲亡故之痛，又出去走了一遭，身上却至今没有染上丝毫阴暗的气息。她走动的时候，仿佛带来的都是阳光的味道，满满的清新和愉悦。
　　自己已然病入膏肓，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得绯湘陪伴，也算完满。谢鸾感慨地想，自己一生有不少行差踏错，但收了苏绯湘作徒弟，也许是做得最对的一件。
　　“好”，谢鸾点点头，将手递给苏绯湘。

　　师徒俩到了荷塘边上，苏绯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谢鸾爱怜地抚了抚苏绯湘垂在颊边的碎发，道：“湘儿，最近是不是很累？师傅看你总是犯困。若很忙，就不用总来看师傅了。”
　　苏绯湘扶她坐下，自己半蹲在一边，仰头对她笑道：“师傅，我不累。最近府里事的确多，可无论怎样忙，我都是要来看师傅的。”
　　谢鸾摇头叹了口气，却见苏绯湘渐渐敛了笑容，像从前一样把头埋在她膝上，轻声道：“家里人少，我要承担的自然多。可就算不为我自己轻松，二叔也应该再娶……可我劝他续弦，他总是不答应。”
　　谢鸾轻轻拍着她的肩，听她道：“师傅，你说，为什么二叔从前对二婶不好，二婶也不理睬他，谁都说他们根本不相爱，可如今二婶去了，他却不肯再娶呢？”
　　谢鸾微微笑了：“也许人在拥有的时候，总是不能够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有多重要。”
　　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都住在南海，对苏氏几人的爱恨纠葛也有所眼见耳闻，想了想，又道：“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被仇恨一时蒙了眼睛，看不到未来。湘儿，你要记住，该放下时且放下，一个人若心存怨恨，是不会幸福的。有些事一旦看开，一生就不会陷入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谢鸾忽然想起了师妹。她之前从未告诉过苏绯湘师门的事，如今正是时候。
　　“湘儿，师傅从未告诉过你，‘问情’刀法历来是代代单传，我，却有一个师妹。”
　　苏绯湘惊讶地抬头看着师傅。
　　“当年我还是你拜师那会儿一样大的年纪，有一日我师傅忽然领了一个小女孩到我跟前，说她遇到一个天资奇绝的小女孩，从此我便有了一个师妹。”
　　“那个新来的师妹，眼神冰冷，从来不跟我说话。她一点也没有小孩子的模样，每天只知道练刀、练刀……学会‘问情’第一式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笑，我却觉得她并不是真正的高兴。”
　　“无论我怎么努力，最后还是落到师妹后面。最后两式刀法，她小小年纪就练成，我师傅便将惜红刀授予了她。我很嫉妒，但也无可奈何。”
　　苏绯湘听得出神，见谢鸾忽然停下，不由问道：“后来呢？”

　　谢鸾叹了口气，道：“后来师妹便离开了。然后师傅过世了，她临死前嘱咐我若是找到师妹，便告诉她放下执念。师傅说‘问情’刀法本就满含痴情怨念，若是执刀之人太过偏执，最后都不会得到幸福。我那时候听了也没放在心上，葬了师傅，便开始游历。”
　　“几年后，当我自己受过情伤，终于使得出最后两式刀法后，我在洛水边意外地发现了师妹的尸体和散落在旁的惜红刀。她这一世活着，似是一生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替她不值。再后来，我不再为了以前的事折磨自己，而开始学着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心境开阔后，我发现刀法中别有洞天……再后来，我来到了南海。”
　　苏绯湘微露惊讶神色。
　　“湘儿，‘问情’戾气太重，为师一直担心你也会被它影响。如今你已经大成，无论气息还是刀势都与历代先辈完全不同，一扫阴戾，却显端凝。师傅是由衷地感到高兴和骄傲。”

　　她慈爱地凝视着苏绯湘道：“湘儿，师傅希望你能获得一个跟我、我师妹、我师傅，还有历代前人们都不同的人生。你会拥有幸福，以你的天资和努力，也许还会为‘问情’添上新的招式。”
　　“‘问情’，师傅一辈子都没能得到答案，你这一生，勿要留下同样的遗憾。”

　　咸通十一年秋，谢鸾撒手离世。惊鸿刀客殒落的消息传到望璟阁时，林豫刚刚升任天权堂堂主。他在西湖边久久驻足，想起那个笑容璀璨的女孩子，只觉相思之情将自己牢牢捆缚，几乎挣脱不出。
　　绯湘，也是时候来了吧？
　　到时候，他定要带她游遍江南的每一处，带她赏尽这秀丽河山。
　　他要……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同年秋天，死去的还有唐懿宗最喜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其时同昌公主出阁刚刚一年，嫁给了头年的新科进士韦保衡，却在一年后就因病去世。
　　懿宗李凗勃然大怒，将为公主治疗的二十多位御医全部赐死，将他们的家人尽数下狱治罪。驸马韦保衡则借此机会在懿宗面前大进谗言，铲除异己。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李漼还为女儿举办了比婚礼更为奢华的葬礼。他不仅亲自为同昌公主写了挽歌，还勒令群臣作诗词吊唁。于是自宰相始，文武百官都带着金银器物和各自的吊辞，来参加公主的葬礼。懿宗为公主同葬的宝物加上送葬的仪仗，排成了足有三十几里的长队，浩浩荡荡。

　　消息传到冥蝶山庄时，素衣女子坐在窗边饮茶，眉眼沉静，整个人如同一汪清冽的泉。
　　这便是冥蝶山庄的庄主，李缘蝶。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说神乎其神，却少有人知道，她曾是宣宗的公主，也曾是那一段“轻云淡月”传说中的女主角。

　　而如今风烟散尽，她在冥蝶山庄内避世不出，已有十余年。

　　此刻她在山庄的临风阁中，看山庄的大小姐卓紫舒在剑台上练剑。二小姐卓绿萦陪在她身边，依恋地揽着她的脖子，神态娇憨柔顺。

　　姐妹俩都已经长大，再有几月便是及笄礼。虽是双胞胎，姐妹俩的气质却全然不同。姐姐卓紫舒眉目深邃些，鼻梁又高又直，隐隐现出胡人血统。她性子娇蛮，行事往往强势，庄里的人对这大小姐一向也要惧上几分。而妹妹卓绿萦却继承父亲的相貌多一些，眉眼柔丽，仪态温柔，活脱脱一个水一样的美人。庄里人大多跟她关系亲厚，都亲切唤她“萦小姐”。
　　缘蝶听了身后流云报上来的话，心便沉了沉。她这几年着了四使去打理生意，因而再没要过他的钱，而他也有好几年没来过了。她竟不知，他已经昏聩至此。

　　“姆妈在时，说大哥有治世之能，可依如今看……”缘蝶重重叹了口气，说不下去。她避世不出，却仍能得知他的种种荒唐行径，便觉江山飘摇。
　　可她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他登基之前最为亲厚的妹子，又送了个人弥补了他此生最大的缺憾罢了。他如今甚至不来看她，她说不上什么话，当然，说了，也未必有用。
　　流云知她心忧社稷，心下暗叹。

　　过了半晌，缘蝶问道：“宁儿至今无所出，只得同昌这么一个名义上的女儿，如今同昌又去了。她当如何？”
　　流云道：“圣上宠爱同昌公主，也是因为淑妃娘娘。庄主不必忧心。何况若有变动，淑妃娘娘自会告诉庄里。”
　　缘蝶点点头：“但愿如此。”

　　缘蝶把视线移向剑台，心中很是黯然。她如今，也只能够护好这庄里的人了。她们有一方天地可以安睡，便是她一生的愿。
　　别的，已不是她力所能及。
　　无奈的心情涌上来，缘蝶才恍然发现，年少时不畏天地的心情已然彻底远去。
　　也许，她真的是老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