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颗糖

　　自助收银区挤满了人，边小橘拎着购物篮，去了收银台。因为是下班时候，所以排了一会才到她。
　　“您好，会员卡有吗？”
　　边小橘报出一串数字。
　　“边女士对吗？”
　　“对。”
　　“需要购物袋吗？”
　　“不用。”
　　“好的一共是四十六块七毛，我扫您。”
　　边小橘付完钱，把菜和散称的糖果放进随身带的背包。
　　商场外的非机动车停车场，边小橘粉色头盔上还顶着一个小风车，沿着道路汇入了车流。
　　边小橘回到租的房子里，把菜放进冰箱，见冰箱还有昨天的剩米饭，打算中午凑合吃了。
　　还不到十二点，此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看着不大，也就八九十平的样子，家里很干净，不过没有电视，空旷的墙上被随便挂了一副风景画代替。
　　阳台上晾了几件小孩子的衣服。
　　边小橘炒了一下冰箱剩的米饭，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做别的，只是安静的吃饭，客厅里只有她的咀嚼声。
　　离上班时间还早，边小橘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放在好收拾好的餐桌上，翻开了空白的一页。
　　唐小桔，小名十九，年龄四周岁。自闭症谱系障碍，明显刻板印象，缺乏社交情感互动，回避与他人接触，语言障碍，感觉迟钝，对结构性物品有特有的专注力，积木、拼图等。通过ADOS-2显示社交沟通显著低于同龄。
　　边小橘写完又看了几遍，确定这就是她现在所知的信息。
　　“唐小桔……”边小橘喃喃道：“唐……”
　　边小橘看着本子上“唐小桔”三个字出神，没盖上笔帽的笔头很快在纸上洇出一个黑点。
　　过堂风从阳台的窗户上吹过，吹起边小橘笔记本的一角，吹得窗帘沙沙响。
　　唐一出差回来当天晚上就把十九给接回去了，为了表示对楚启的感谢，晚饭的时候是唐一请的客，为此楚启边吃边吐槽“你就请问吃顿饭，对得起我这半个月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苦心孤诣的带孩子吗”。
　　唐一评价：“词汇量不错。”又补充，“食欲也不错。”
　　唐一没看出十九与之前有什么不同，或许是他对这方面没有很了解，但唐一对十九了解。
　　十九在语言方面依旧磕磕绊绊，晚上吃饭的时候唐一看出十九还是不习惯和抵抗陌生的环境。
　　唐一没有接着找楚启，半个月没见十九，唐一也很想念他的小棉袄。
　　心里说着想念十九，可唐一只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又送到楚启那了。
　　礼貌性的敲了敲门，唐一就直接按密码打开了楚启家门。
　　从卧室把楚启叫起来的时候，楚启滚到床下，“你干什么啊我刚睡了没半个小时！”
　　唐一理解楚启的通宵行为，踢了踢他的腿意思是理解但不尊重。
　　“我要去上班。”
　　楚启连眼皮都没睁开，随口敷衍：“行行行你去吧我继续睡了。”
　　说完楚启意识陷入了恍惚，唐一好像说了什么，但他没听见。
　　唐一贴心的给十九拿了她喜欢的玩具到楚启卧室。
　　楚启再睁眼就到了十二点，迷迷糊糊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但是这个高度，是不是不太对？
　　紧接着床边十九的脑袋探出来，意思是：你终于醒啦？
　　哦，楚启想起来了，他是滚到床下了，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几点了？”楚启哑着嗓子问，从床边爬起来。
　　十九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右手竖起两根指头。
　　“哦，才十二点。”
　　十二点！等等等等，是不是忘了什么？
　　楚启快速拿起手机开机，显示在五个小时前有三个高西铭的电话和两个唐一的电话。
　　完蛋了！忘记十九还要上课了！
　　楚启连忙给高西铭打回去，高西铭说老师在个训室等了一整节课，楚启连忙说自己有事耽搁了，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别的时间能安排一节课。
　　“下节课，三点五十，能赶过来吗？”
　　“没问题！”
　　楚启答应的很爽快，现在才十二点，他收拾一下再带十九吃个饭绰绰有余。
　　又给唐一打回去，被挂断，楚启改成发信息。
　　‘三点五十去上课’
　　‘好。’
　　楚启看着聊天界面，好像哪里不对。
　　最新发出的消息，上面的时间是15：03。
　　？？？
　　楚启登时脑袋灵光，原来刚才十九比的数字是三，不是十二。
　　这还吃什么饭，楚启火速捞起十九，自己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顶着鸡窝头，穿着白t大裤衩人字拖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到的时候刚好三点五十，十九按照自己往常的路线走向个训室。
　　“你这是……”高西铭看着楚启的装扮，明显就是胡乱穿上衣服没来得及收拾。
　　如果不是知道楚启喜欢祁中意，高西铭还以为他在外面“玩”到现在忘了时间。
　　有老师路过格外看了他两眼，虽然形象不怎么样，但那张脸依旧还是撑起了这身衣服和发型。
　　“额、嗯……”楚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看起来稍微不那么乱，但发顶翘起的一根呆毛怎么也压不下去。“哦对了，上课的还是那位老师吗？”
　　好生硬的话题转移方式。
　　高西鸣卡壳了一秒立刻回答：“是，我办公室有休息室，先借你整理一下仪容仪表。”
　　唐一虽然是出差回来了，但依旧早出晚归没时间去陪十九上课。
　　其实和出差没什么差别了。
　　给十九上课的老师迄今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是女的，因为培训中心没有男老师。
　　更多时候是她让高西鸣告诉楚启这节课十九的表现。
　　高西鸣似乎也很愿意干这事儿，还说这位老师平常比较忙。
　　楚启不是很在乎这位老师的长相和其他，每天通过观察十九的行为来判断在课上是否有进步。
　　十九每天的轨迹变成了：早上楚启给她做不漂亮的早饭，然后看动画片，再去上课。去教室的路上要自己走去，下课后再一个人走回来。中午去固定的饭点，下午玩积木。
　　晚上有时候唐一下班早会接回去，加班的时候就呆在楚启家里。
　　今天上完课，十九还没走来，楚启过去找她，却看到了从个训室里出来的身影。
　　背着光，身高不高，体型略显娇小，扎着及肩的马尾。
　　楚启没看清太多，远处高西鸣走到她面前，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摆了摆手，似乎是拒绝了高西鸣，楚启见高西鸣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又说了什么，两人一起走向了办公室那边。
　　“唐小桔，为什么你叫做十九呢？”边小橘想起今天在课上问十九的问题。
　　也许以十九的理解能力是不知道原因的，但边小橘还是无厘头的问了。
　　罕见的，十九思考了大半分钟，磕磕绊绊的吐出几个词：“爸爸说，十九、重要。”
　　这句话在边小橘理解来意思有很多层。
　　是爸爸说十九岁重要，还是十九这个数字很重要，还是某月的十九号，或者是十九本身很重要？
　　又过了几秒，十九似乎对这个词很陌生，发音没有那么准：“麻……”
　　边小橘皱了皱眉头，好半天才听出十九重复的那个字。
　　妈妈。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似乎随着这个不是多么标准的发音颤了颤。
　　早在她接手这个孩子的时候，关于十九的所有信息就已经在她的桌上了。
　　单亲，没有妈妈，爸爸忙于工作，基本都是叔叔照顾。
　　资料没有写爸爸的名字，但边小橘知道这个孩子叫做“唐小桔”开始，就有了猜测。
　　所以边小橘拜托高西鸣，能不能不要让她和十九的家长见面。
　　高西鸣问为什么，边小橘只说“高中时候他们欺负过我，我不喜欢他们”。
　　这个“他们”，自然也包括了楚启。
　　高西鸣理解，所以很干脆的答应了边小橘并且相信了她的说辞。
　　并没有想起边小橘明明没见过唐一，只见过楚启，为什么说的是“他们”。十九的爸爸是唐一这件事，也只有高西鸣知道。
　　边小橘一天的课结束，走出培训中心的大门，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又从口袋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甜味蔓延到舌尖，让她感觉大脑没那么缺氧，努力在路边呼吸了几口车尾气含量极高的氧气，边小橘才骑着小电驴离开了灵稚。
　　幼儿园门口正堵车，还好骑的是娇小的两轮车而不是四轮，边小橘穿梭在一辆辆堵在原地的四轮车旁，停在幼儿园门口。
　　等了没多久就看见老师领着一排队伍走了出来，最前面的小男孩看见边小橘，两条小短腿噔噔噔的就跑了过来，老师都没来得及追上他。
　　“妈妈！”
　　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抱住边小橘的腰，嫩声嫩气的喊了一声。
　　边小橘接过他什么都没装的小书包，放在车筐里，小男孩坐在后座搂住边小橘的腰。
　　“这么开心呀？”边小橘问他。
　　“八月每天都很开心！”
　　“今天听老师的话了吗？”边小橘迎着吹来的晚风问。
　　八月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边小橘骑车根本看不见，好半天边小橘没等到回应，又问了一遍。
　　这次八月用力的回答：“我很听话！昨天很听话，今天也很听话，明天也很听话！”
　　边小橘哑然失笑：“可是明天还没有到。”
　　八月争辩：“那我每天都很听话！”
　　“今天在学校好好吃饭了吗？”
　　边小橘像最普通的母亲一样问自己的孩子，今天在学校开心吗、听老师的话了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那些话每天接八月放学都会问，日复一日地，不厌其烦地。
　　“我吃的比楠楠多哦！”
　　边小橘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那张小脸略带骄傲的样子。
　　八月又继续说：“我今天中午吃了两个小猪包，楠楠只吃了一个小猪包。老师还夸我好棒！”
　　“嗯嗯。”边小橘能猜到八月吃完两个小猪包的样子：老师老师我吃完两个小猪包了，楠楠吃的好慢，一个还没有吃完。
　　然后是一副求夸的表情。他是喜欢在无意中拉踩的。
　　八月在后座迎着风叽里咕噜说了一路在幼儿园发生的事，大多都是说自己很厉害。
　　在小区楼下停好车，边小橘为了暂时堵住八月的嘴，从口袋拿出一颗糖，才暂时得到了安静。
　　边小橘从口袋摸出一颗糖，递给他，作为今天好好待在幼儿园的奖励。
　　小孩子吃糖果的速度是比大人要快一些的，到家后没五分钟，八月又开始了。
　　“妈妈我们今晚吃什么晚饭，我肚子好像有点扁了。”
　　边小橘去冰箱看了看，拿出两个西红柿让八月洗。
　　“妈妈。”八月抱着两个比他手大的西红柿，扭头望着边小橘。
　　“怎么了？”
　　“我们家会有其他人来吗？”
　　边小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去接过八月手中没洗的西红柿，又听到了八月的下文。
　　“小侑说自己多了个弟弟，妈妈就不爱他了，爸爸也不给他买新玩具了。”八月手指绕在一起：“妈妈我不要新玩具，但是你不能爱别人。”
　　边小橘不知道他年纪这么小从哪听爱不爱的，但是八月是知道自己没有爸爸的，所以他说不要新玩具，意思是不要爸爸的新玩具，只要边小橘爱他，有他一个小孩。
　　原来是这个意思，边小橘想都没想就要答应，“好”字还没说出口，她蓦然顿住。
　　‘妈、妈……’
　　那声发音不是多么标准，模糊到听不出是什么的两个词，突然占据了边小橘的大脑。
　　那个和八月同岁的小女孩，和八月有着百分之八十相似的小女孩，磕磕绊绊的告诉她，十九这个数字对爸爸来说很重要。
　　沉默了许久，边小橘内心似乎在无声的博弈。
　　最后她没有下定决心，只是轻松的笑了下，问：“八月真的不要新玩具了？”
　　这个问题让八月思考了很久，大概有边小橘刚才沉默的那么久，最后他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眼睛盯着边小橘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
　　“不、要。”
　　边小橘最后也没有给出八月准确的答案，用别的话题跳了过去，当她想答应八月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有一句磕磕绊绊发音不准的“妈妈”在提醒她什么。
　　时间又过了几天，天气逐渐变热，培训中心开始预定一年一度的夏季园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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