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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利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御座之上的皇帝。
昭武帝沉默着。张阁老的方案,是一个典型的官僚体系妥协产物,试图在不动摇根本统治结构的前提下,缝缝补补。它或许能暂时缓解一点压力,但绝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埋下更多隐患。而且,一旦接受,就等于承认了文官集团在处理危机中的主导权,皇权将被进一步架空。
他没有立刻回应张阁老。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巍峨的殿宇,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江南的烟雨楼台,矿山的深深井巷,以及那些堆积如山、却与国库无干的财富。
“张阁老老成谋国,三策并行,面面俱到,用心良苦。”昭武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皇极殿每一个角落,“加捐、节流、劝输,确是历朝历代应对窘迫之时的常例。”
张阁老微微躬身,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更显凝重。他知道,皇帝必有下文。
“诸位爱卿所奏,朕都听到了。”昭武帝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灾兵祸,接踵而至,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此确为国家艰难之时。”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脸。
昭武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然则,加捐江南,去岁水患疮痍未复,再加征敛,无异剜肉补疮,恐真如方才御史所言,未得饷银,先激民变。节流各省、缓发俸禄,边防或有疏虞,百官家中亦有妻儿老小待哺,朕,于心何忍?至于劝输......”
他嘴角牵起近乎嘲讽的弧度,“诸卿心中比朕更清楚,去岁北伐捐输,所得几何?京师勋贵,江南巨室,藏银于地,积谷于仓,可有一家毁家纾难,慷慨解囊?不过是以朝廷之名,行盘剥中饱之实罢了!”
这番话毫不留情,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将朝廷的无力与既得利益者的贪婪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不少官员脸色涨红,低下头去,也有人面露不服,却不敢出声反驳。
“皇上圣明!”周文谦接口,但脸色更苦,“然则这赈灾银粮,从何而来啊?各地灾民嗷嗷待哺,迟一日,便多一分变乱之险!”
这也是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问。
昭武帝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
“国库虽空,然我大宁,非无财也。”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御座之上。
“皇上之意是?”首辅陈阁老终于忍不住,出列躬身问道。这位老臣自除夕后便称病不朝,今日现身,显然也知此次朝会关系重大。
昭武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陈阁老,各位爱卿,可知我大宁岁入,几何?”
户部尚书周文谦下意识答道:“回皇上,往年太平光景,全国夏税秋粮,折银约一千二百万两,盐课、茶课、商税、矿课等杂项,约三百万两,总计岁入一千五百万两左右。然去岁北伐,实际征收已近两千万两,百姓负担已极重。今年灾情如此,岁入恐不足千万。”
“岁入千万,支出几何?”昭武帝追问。
“这......”杨文谦硬着头皮,“官员俸禄、各地驻军粮饷、河工水利、皇室用度、驿站驿传。林林总总,即便竭力节省,年需亦在一千三百万两以上。若加上赈灾、边防额外开支,赤字恐在五百万两以上。”他说的还是保守估计。
“岁入不足千万,支出需一千七八百万。”昭武帝缓缓重复这个惊人的数字,“好大的窟窿。”
这个数字赤裸裸地揭示了大宁朝财政已到了悬崖边缘。
“那么,”昭武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天下财富,莫非都在这区区千万两岁入之中?百姓固然困苦,然我大宁开国百五十年,累世富贵者,所在多有。京师之地,公侯府邸连绵,商贾巨室云集;江南苏杭,盐商海贾,富甲天下;各地藩王、勋戚、豪强,田连阡陌,库藏金银。这些财富,加在一起,又该是多少个千万两?”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皇极殿空旷的上空!
所有人都听懂了皇帝话中的深意,一股寒意从许多人脚底直冲头顶!
皇帝这是要向富户,向权贵,甚至向整个既得利益阶层开刀?要让他们“捐输”?
“皇上!”陈阁老声音发颤,急忙出列,“皇上三思!此法恐非良策!自古劝捐,易生扰攘,富户未必乐从,若以强力行之,恐伤朝廷体面,更失士绅之心,动摇国本啊!”
“是啊!皇上!”立刻有数位官员跟着出列附和,“富户积财,亦有其道,岂可强取?”“朝廷有难,当以正道筹之,岂能行此近乎掠夺之举?”“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反对声浪顿时高涨。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更难。殿中官员,十之八九出身士绅,家族多置田产,与富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这话,简直是要挖他们的根!
昭武帝冷眼看着下方激动的臣子们,等声音稍歇,他站起身,在御案前的空地上缓缓踱步。
“国之有难,匹夫有责。何况食君之禄、受国恩泽之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北伐之败,天下震动,虏寇南下,生灵涂炭。今又天灾肆虐,百姓流离。此非朕一人之难,乃举国之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电,扫视群臣:“朕意已决。即日起,以朕之内帑为首,宫中用度再减三成,皇后已变卖部分嫁妆以充赈资。朕愿与天下共度时艰!”
皇后变卖嫁妆?这个消息让不少官员悚然动容,但更多的是不安。皇帝和皇后都做到这份上了,他们这些臣子,还能无动于衷吗?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昭武帝缓缓站起身,双手按在御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我大宁立国百五十年,江南赋税,占天下泰半。然商贾流通,坐拥巨利,却仅课市税、关税之皮毛;矿山之利,更是多为地方豪强、勋戚私占,朝廷所得,十不存一!”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尤其是在几位出身江南或与矿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脸上略作停留,“天下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国。如今国难当头,军饷、赈济,皆系社稷存亡,黎民生死。岂容富者阡陌相连,金玉满堂,而视国家艰危、百姓困苦于无物?!”
殿内落针可闻,一股寒意从众人脚底升起。皇帝这话,指向太明确了!
“朕意已决。”昭武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即日起,由户部、工部牵头,都察院、锦衣卫协理,重定江南工商税制!凡丝、棉、茶、盐、瓷、船等大宗贸易,课以专项平准税,按其货值、利润,分等征收!清查天下矿冶,无论官营民营,凡开采铜、铁、煤、锡等矿者,皆需向朝廷缴纳矿课,旧有私契,一律核查,侵占朝廷利源者,严惩不贷!”
“皇上!不可!”
“皇上三思啊!”
几乎是同时,数名大臣疾步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惶急。
首当其冲的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默,他此刻再无方才讥讽户部时的从容,满脸涨红,须发皆张:“皇上!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士绅商贾,亦是朝廷根基!骤然加征商税矿课,且由厂卫协理,此乃与民争利,更是纵容鹰犬,骚扰地方!必然引得江南动荡,士林寒心,商旅裹足!届时财赋未增,反而根基动摇,祸乱立至啊皇上!”
另一位出身江南望族的礼部侍郎也叩首泣道:“皇上!江南去岁天灾,民生已苦。商贾虽富,亦需周转,矿冶开采,所耗甚巨。若课以重税,恐商旅断绝,工匠失业,矿洞废弃,非但不能增收,反断朝廷长久税源!此非开源,实为自毁长城!且厂卫凶名在外,若借机敲诈勒索,地方必遭荼毒,请皇上收回成命!”
“臣附议!”
“臣等恳请皇上三思!”
顷刻间,跪倒一片,多是江南籍贯或与工商业、矿业利益攸关的官员。他们或许政见不同,但在触及自身及背后势力根本利益时,立刻站到了一起。
昭武帝冷冷看着下方跪倒的众人,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怒火,“天下万民,莫非王民!天下之利,莫非王利!何来争字一说?!如今北昭叩边,将士饥寒交迫,浴血拼杀;中原灾民,易子而食,白骨露野!这才是朕的子民!这才是国之根本!”
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尔等口口声声江南根本,士林寒心!难道我戍边将士的心不是心?难道中原百万灾民的命不是命?!朝廷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朕今日,不要你们毁家纾难,只求一个公平纳税,取有余补不足,以安天下,何错之有?!”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李默:“李御史,你方才质问户部贪墨,义正辞严。如今朕欲正税源,清查积弊,你倒说是纵容鹰犬,骚扰地方?难道这天下税赋之弊,不该查?不能查?还是你心中,早知有弊,却怕查到自己头上,查到你们江南乡绅头上?!”
这话太重,太重!直指李默乃至所有反对官员的私心与可能的污点。李默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一时语塞,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至于厂卫,”昭武帝目光扫过殿中那些身着飞鱼服、佩绣春刀,一直如同影子般肃立在柱后的锦衣卫将领,“北镇抚司是朝廷衙门,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朕让他们协理,是去查税课,核矿额,不是去抄家灭门!当然,若真有那等蠹国奸商、侵吞矿利的豪强,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对抗朝廷,那么......”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森森寒意:“厂卫的刀,也不是不能见血。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银子硬,还是大宁的律法,朕的刀硬!”
杀气,无形无质,却瞬间弥漫了整个皇极殿。那些跪着的官员,感到脖颈后一阵冰凉。他们这才惊觉,眼前这位登基以来虽力图有为却屡受掣肘的皇帝,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太祖太宗那般开国帝王的铁血。当他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时,所能爆发出的决断与力量,足以让任何既得利益者胆寒。
“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昭武帝不再看那些跪着的人,目光投向户部尚书周文谦和工部尚书,“周文谦,王尚书。”
“臣在!”两位尚书连忙出列躬身,心神剧震。
“限尔等十日之内,会同相关衙门,拿出江南工商新税、天下矿课的具体章程、税率、征收细则,报朕御览。都察院派人监督,但有敷衍塞责、暗中阻挠者,”昭武帝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李默等人,“朕,绝不姑息,另外今年这几处受灾的省份的赋税也给一并免了。”
“臣......遵旨。”周文谦声音发苦,他知道,自己这个户部尚书,已经被架在了火山口上。但这皇命,不能不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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