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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那丝冰冷的鱼肚白,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第一颗石子,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晕染开来,将天边那片永恒的压抑铁灰色稀释、推开。光线并不温暖,甚至带着比深夜更刺骨的清冽寒意,但它代表着黑暗的退潮,也象征着某种僵持的结束。
洞外徘徊的幽绿光点,在逐渐增强的、虽然依旧微弱的天光映照下,终于显出了清晰的轮廓——那是几头瘦骨嶙峋、皮毛脏乱纠结、眼中闪烁着饥寒催生的最后疯狂的冰原狼。它们不甘地在洞口远处又逡巡了几圈,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挫败和愤怒的呜咽。最终,或许是畏惧于即将完全降临的天光(白天并非它们的绝对领域),或许是权衡了继续围困这群有火、有武器的“硬骨头”与去寻找其他可能猎物的风险,它们彼此低嗥了几声,掉转身,拖着疲惫而饥饿的身躯,一头扎进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和雪丘之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狼群,退了。
洞穴内,死寂持续了数秒,仿佛无法立刻相信危机的解除。然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长长的出气声,从砾母喉咙里溢出。她搂着孩子的手臂终于完全松弛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力气,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骨针”少年则像一根绷断的弦,直接瘫软在地,手中的短棍“哐当”一声掉在石头上,他大口喘着气,脸上交织着后怕和脱力后的茫然。
“燧手”似乎也感应到了威胁的离去,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确认无事,又无力地闭上,呼吸却平稳了些许。
只有疤面,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握着火把,透过缝隙,久久地、沉默地注视着狼群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点动静也彻底归于寂静的雪原。然后,他才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转过身。
火光和晨光交织,映出他脸上被疲惫和严寒刻下的深深纹路,但那双眼睛却锐利依旧,甚至比昨夜更加清醒。他没有去看砾母或“骨针”,目光第一时间扫过火堆——那堆被苏棠用各种方式勉强维持、此刻已经烧得只剩下几根炭核和微弱灰烬的残火,以及旁边那几根早已燃尽、只剩焦黑草梗的“草茎火把”。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棠身上。
苏棠依旧靠坐在墙边,兽皮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沾满烟灰、冻得发青的脸。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张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此刻正迎着疤面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回视。
疤面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五六秒钟。那目光深沉,复杂,里面翻涌着苏棠无法完全解读的东西。有对昨夜她那些“古怪”但有效举动的认可(或许),有对她这个“存在”本身的重新评估,还有一种……更深的思量,仿佛在权衡某个重大决定。
终于,他移开了目光,转向砾母,用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说了几个简短的音节。
砾母立刻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挣扎着起身。她先检查了一下孩子的状况(依旧在睡),然后走到“燧手”身边,查看他的伤口和体温。接着,她开始清理火堆旁的灰烬和残渣,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在用这些熟悉的日常劳作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疤面则走到洞口,开始动手搬开那块堵门的扁平大石。石头与地面冻结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晨间更加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带着雪沫,瞬间吹散了洞穴内淤积了一夜的浑浊空气和烟火气味,也带来了外面世界冰冷而真实的气息。
天光完全透了进来。洞穴内的一切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疮痍。
地面上散落着昨夜慌乱中留下的各种碎屑:木屑、草茎灰、皮脂燃烧后的油腻残渣、刮下来的焦炭粉末、还有少量干涸的血迹(不知是谁的)。火堆只剩下一小堆温热的灰烬和几块暗红的炭核。储备的燃料几乎见底,那捆灌木枯枝依旧冻硬,烘烤的效果微乎其微。食物……更是所剩无几。
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仅是物资的消耗,更是精力的巨大透支。“燧手”伤势未愈又经历惊吓,状态更差。“骨针”和砾母也疲惫不堪。连疤面自己,眼中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
但他们挺过来了。在减员、严寒、狼群围困的多重打击下,这个小小的群体,用原始的坚韧和一个“怪人”的歪打正着,守住了这个岩穴,守住了微弱的火种,也守住了生存下去的可能。
疤面没有立刻出去。他只是站在洞口,让寒风扑面,深深呼吸了几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彻底驱散一夜的紧绷和洞穴内的浊气。他的目光扫过洞外苍白的雪原,扫过远处猛犸象骨架模糊的轮廓,最后,落回了洞穴内。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每一个人,最后,在苏棠身上微微停顿。
然后,他转过身,对砾母说了几句。砾母点头,开始着手分配今天(如果还能称为一天的话)的任务:她负责照看“燧手”和孩子,并尝试从剩余的冻肉和块茎中准备一点食物;“骨针”负责在洞口附近警戒,并尽可能收集一点干净的雪回来融化取水。
而疤面自己,则拿起他那根主投矛和石刀,看样子准备外出。他的目标很明确——必须找到新的食物和燃料来源,否则坐吃山空,下一次危机来临时,他们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就在他准备迈出洞口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回头,看向苏棠。
这一次,他没有用手势,而是直接对着苏棠,用他那沙哑而独特的、带着原始韵律的发音,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几个音节:
“苏……棠。”
他试图模仿苏棠之前自我介绍时的发音。虽然有些走样,但那两个音节的指向性明确无误。
他在叫她的“名字”。
苏棠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第一次,这个群体的首领,用这种带有明确个人指向的方式称呼她。不再是模糊的手势或目光示意,而是尝试发出属于她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节。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被进一步“识别”和“标记”了。意味着她在疤面的认知地图里,不再只是一个“会玩火的怪人”,而是一个有了特定称呼的、需要被纳入考量的独立个体。
疤面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苏棠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她对着疤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也确认了这个称呼。
疤面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接着,指了指苏棠,又指了指洞穴内那堆需要处理的材料(主要是昨天剩下的木料和兽皮边角),然后,他的手指,没有像往常一样指向洞口或火堆,而是指向了洞穴内侧、靠近他平时休息位置后方的那片岩壁。
那里,岩壁相对平整,上面有一些之前苏棠注意到的、或许是这个群体用作记事的划痕和符号。
疤面的意思很明确:苏棠今天除了处理内务,还有一个新的任务——去观察,甚至可能是去“研究”或“接触”那些岩壁上的符号。
这个指令让苏棠感到意外,甚至有些困惑。为什么突然让她去注意那些符号?是觉得她那些“古怪”的行为和思维,或许能对那些同样“古怪”(对他们而言)的符号有所“理解”?还是仅仅是一种试探?或者,是他觉得她现在有“资格”去接触这些可能蕴含群体记忆或重要信息的标记?
她无从得知。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新的信号,一个或许能让她更深入了解这个群体内部运作、甚至触及他们思维方式的信号。
她没有犹豫,再次点了点头。
疤面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踏入了晨光与寒风交织的雪原,很快,他那裹着兽皮的高大身影就变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小点。
砾母开始忙碌。“骨针”也搓着手,哈着白气,走到洞口附近,一边警惕地张望,一边用一块凹陷的石板收集干净的雪。
洞穴内暂时恢复了某种“日常”的节奏,虽然这种日常建立在巨大的损失和透支之上。
苏棠裹紧兽皮,走到那堆需要处理的材料旁,拿起石刃匕首和未完工的骨锥。但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先走到了疤面指示的那片岩壁前。
晨光从洞口斜射进来,正好照亮了这片区域。岩壁上的划痕比她之前远观时看到的更加密集和复杂。
靠近底部,是大量的、深浅不一的计数竖线,大概有几十组,有些旁边还刻着小点或短线,可能代表不同的猎物种类或事件。这些应该是疤面或之前的猎手记录的。
往上一些,有一些简化的图画:一个圆圈带着放射线(太阳),下面连着波浪线(水?河流?);几个三角形组合(山?);还有类似动物轮廓的简笔画——有长牙的(猛犸象?),有短粗带角的(犀牛?麋鹿?),也有线条更简洁、代表小型动物的。
再往上,靠近岩壁顶部不易触及的地方,有一些更加抽象、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的符号:螺旋纹,交叉的网格,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简化的人形,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
苏棠的心跳加快了。这些符号,虽然极其原始粗糙,但确确实实是信息的载体,是这个群体记忆、经验、甚至可能是信仰的物化体现。它们不仅仅是随手的涂鸦,而是有意识的记录和表达。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刻痕,只是悬空沿着线条的走向轻轻移动,试图理解它们可能代表的含义。
看着看着,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一种想要回应的冲动。
不是用语言(无法沟通),而是用同样的方式——符号。
她想知道,如果她尝试“画”下一些东西,一些她认为可能对他们有用的信息(比如方向、危险标记、食物来源的暗示),他们是否能理解?或者,至少能引发他们的注意和思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的地面。浮土很薄,下面是坚硬的岩石。
她需要一种更持久的方式。像他们一样,刻在岩壁上?那太显眼,而且没有疤面的允许,擅自刻划可能被视为冒犯。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把石刃匕首上,又看了看地面上一块相对平整、但不起眼的、靠近她工作角落的岩面。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回到材料堆旁,开始处理手头的工作,磨制骨锥,切削木料。动作不紧不慢,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洞口和砾母的方向。
她在等待一个更私密的时机。
机会出现在午后(大概)。砾母需要专注于给“燧手”更换伤口的草药,并哄那个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开始哭闹的孩子。“骨针”在洞口附近因为疲惫打起了瞌睡。
苏棠迅速而无声地挪到她选定的那块岩面前。地面有些潮湿(融雪渗入),但岩石表面相对干燥。
她蹲下身,用石刃匕首尖锐的尖端,极其小心地、用最小的力气,在岩石表面,刻下了第一个符号。
不是模仿岩壁上的任何图案。
而是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洞口方向。
然后,在箭头旁边,她刻了几道短促的、向下倾斜的线条,代表风雪。
接着,在更旁边一点,她刻了一个圆圈(太阳),在圆圈旁边,刻了一个小小的叉。
她的意图和上次在地上画的一样:外面(箭头)有风雪(斜线),可能不利于外出(叉)?或者,提醒注意风雪中难以辨别方向(太阳旁边的叉)?
刻痕很浅,颜色与岩石本身接近,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而且位置在她平时工作的角落,相对隐蔽。
刻完后,她迅速用脚蹭了蹭旁边的浮土,让新刻痕的边缘不那么显眼,然后立刻回到工作位置,继续打磨骨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混合着一种做了“坏事”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期待。
她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私自刻下的符号,会不会被砾母或“骨针”发现,如果发现了又会怎么解读,疤面回来后看到又会作何感想。
但她做了。
在这个冰封的、语言不通的世界里,这是她所能做的、最接近于“沟通”和“表达”的努力。
刻痕很浅,如同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印记。
但它确实存在了。
在岩壁那些古老的、属于这个群体的符号旁边,多了一个来自异世灵魂的、笨拙而孤独的讯号。
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被理解的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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