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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只狗
小护士自觉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赶紧闭上了嘴,手足无措地开始收拾换药的用具。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大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例行查房。为首的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而季陲安,就跟在他身侧,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目光在触及隋塔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小护士看到这阵仗,惊讶地凑到隋塔耳边,小声惊呼:“哇,你今天可真是撞大运了,我们院长亲自带队来查房!”
隋塔的目光投向了那位院长。
他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夹杂着些许银丝。一张国字脸,线条方正,透着不怒自威的严厉。但他脊背挺直,步履稳健,双目炯炯有神,丝毫不见老态,反而有种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威严与精气神。
院长的目光落在隋塔身上,他审视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小姑娘,你平常,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吧?”他顿了顿,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看你这气色,三餐不律,多半是靠外卖对付的。”
“顾不上。”隋塔的声音里透着深切的疲惫,“能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
“你是陲安的朋友,就别怪我这个老头子多嘴几句。”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小问题了,是彻底被掏空了。气血严重亏虚,肝气郁结,体内湿气沉重。长期饮食不当,已经伤及脾胃。胃一垮,吃什么都吸收不了,身体得不到营养补充,只会陷入恶性循环,一天比一天亏空。这次又……遭遇流产重创,更是雪上加霜。”
他看着隋塔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郑重地建议道:“我劝你,放下手头所有事,扎扎实实地休息上半年。学会自己做饭,戒掉忧思焦虑,把这副底子重新养回来。否则,病根落下,后半辈子都要受罪。”
听到这番话,隋塔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飘渺的微笑:“我要还债呢,实在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资格,去养身体。”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拎起来却沉甸甸的。
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劝不动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从最基本的做起。先学会自己做饭,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把胃养好,这是根本。其他的,再说。”
他转向身旁的医生:“我跟医院打过招呼了,让她在这里至少观察治疗一周。”随即,他又
把目光转回隋塔,“你男朋友呢?或者有没有家人、朋友能过来照顾你?术后调理很重要。”
“男朋友死了。”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朋友……也没有。”
隋塔一句一句地回答,情绪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季陲安心里面却听得不是个滋味。
院长也被这番回答噎住了,沉默了片刻,最终看向季陲安,“既然如此,陲安,你就多费心,多关注一下她这边的情况。”
“谢谢您。”隋塔低声向院长道谢,却始终没有看季陲安一眼。
“嗯,那你好好休息吧。”院长点了点头,“我们先走了。”
一行人鱼贯而出,季陲安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趁别人都转身的时候安慰性的握了下她的手。
“我一会来。”季陲安用嘴型说道。
但是隋塔却没什么和季陲安说话的想法。她闭上眼,沉重的疲惫感轻而易举地再次将她拖入昏睡。
意识沉浮,梦境如期而至。
那是一片深蓝色的梦,色调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沉入冰冷海底时透过水面看到的、扭曲而压抑的天空。总是这种色调,阴潮,冰冷,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梦里的场景,是她无比熟悉的老家。
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平房,灰扑扑的水泥外墙,因为年久失修,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屋内的装修极其简单,甚至谈不上装修,只是勉强能住人。
各种不成套的旧家具挤在一起,风格迥异,颜色混乱,拼凑出一种古怪而不和谐的氛围,一张深红色的塑料凳紧挨着褪色的原木桌子,旁边可能又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折叠椅。
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几乎看不到整洁的时刻。
水泥地板上,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大片异常醒目的、黑漆漆的污渍——那是很久以前一袋牛奶被打翻后,无人及时清理,日积月累留下的顽固痕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这个家的地面上。
这个空间里,嗅不到一丝女性温柔存在的气息。没有梳妆台,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有最基础的生存用具。
唯一一位不常回家的大人,留下的痕迹也稀薄得可怜,仿佛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每一天,最大的期盼和短暂的声响,就是黄昏时分那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到近乎虚幻的照面。然后,便是更长久的寂静和独自一人。
一个小女孩,就是这片寂静王国里常年唯一的居民。她踩着小板凳,在冰冷的灶台前踮着脚给自己煮一碗糊掉的面条。或者抱着比自己还大的木盆,费力地搓洗着单薄的衣物。
更多的时候,她对着那台偶尔闪着雪花的旧电视机,屏息凝神地看着里面播放的武打片,然后一个人在家徒四壁的客厅里,笨拙而认真地模仿着里面的招式,一拳一脚,仿佛那样就能击碎这令人窒息的孤独。
她的衣柜里,从来没有属于小女孩的、崭新的公主裙。只有几件不知从哪位亲戚家淘汰下来的二手衣物,颜色黯淡,尺寸不合,甚至分不清是男装还是女装,宽大地罩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灰蓝色调中无声流淌,直到她长到十八岁生日的这天。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到来的只有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表情肃穆,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消息,和一个更沉重的、冰冷的衣冠冢。
从此,连那扇每天黄昏会被短暂敲响的门,也彻底沉默了。她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算是亲人的大人,也彻底成为了真正的、孑然一身的孤儿。
深蓝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一切。
她如窒息般猛地惊醒,入眼是一片僵死的石灰白色。
冰凉的药液源源不断输入体内,最终化作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尿意,将隋塔从昏沉的睡梦中憋醒。
膀胱几乎要爆炸。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撑起虚软的身体,拔掉手背上碍事的针头,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出病房,朝着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走去。
就在她经过安全通道口时,楼梯间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对话声,其中一个严厉的声音异常耳熟——是刚才那位院长。
隋塔脚步一顿。心里虽清楚偷听绝非好事,但那股该死的好奇心却像鬼一样缠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悄悄贴近虚掩的防火门。
院长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不管你是从哪儿认识的这个朋友,但你们这关系,最好趁早断了!未婚先孕,无父无母,身后还拖着一屁股说不清的债!陲安,你是我季海的儿子,你身边结交的,应该都是知根知底、有教养有前途的高干子弟。像她这种……来自底层的麻烦,你和她交往,只会被她不断拖累、掏空!不会有任何好处!”
“爸!”季陲安不满的说道,“我们季家往上数几代,不也是从底层一点点打拼上来的?您怎么现在反而看不起底层了?”
“正因为我们是这么拼上来的,我才更清楚那里的泥泞和不堪!我才绝不希望我的儿子再掉回头去!听我的,和这个朋友断了联系,对她、对你都好!”
“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和谁交朋友,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您来干涉!”
“还有啊,”季海根本没听季陲安讲话,自顾自的说道,“你和之前那个女朋友分了,我倒是挺欣慰。虽说是个医学博士,但家世实在太普通,那女孩子的心性和人品,我也一直看不 上。”
“所以在你眼里,婚姻就只是学历和家世的等价交换,是吗?”季陲安的声音冷了下去。
“你崔叔叔的女儿,明枝,前几天刚从约翰霍普金斯进修回来,”季海完全无视了他的质问,用一种安排工作的口吻说道,“我已经和你崔叔叔说好了,改天安排你们见个面,一起吃顿饭。你们年轻人好好接触一下,如果进展顺利,最好这两年就把婚期定下来。”
“我不去!我不会去见的!”
“这由不得你任性!我已经和明枝说好了,时间地点都定了。”季海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爸!”
“行了,我还有个会要开,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你也别忘了,四点准时去查房。”
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
隋塔心脏猛地一跳,迅速闪身,将自己隐入走廊拐角。
防火门被推开,院长季海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径直离开。
“原来如此……季海,季陲安,原来他是这家医院的太子爷啊……”
隋塔羡慕地砸砸嘴:“天之骄子,真是天之骄子。顶级的学历,上乘的样貌,雄厚的家世背景……呵,妥妥的六边形战士,完美无缺。”她低声喃喃,“跟我这种在泥地里打滚、一身麻烦的草根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说完,隋塔摁了电梯,上到了四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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