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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未定
石唯联系赵秋,听了她的状态后,把家里备的甲乙流病毒试剂和药都带去了她家。赵秋是甲流,吃了石唯带的速福达后好了许多。
这周末,江群打电话赵秋,要她回娘家拿杨梅,说是她的同学今年又寄过来了。于是,赵秋去了母亲那边。
午饭母亲烧了杂鱼火锅,还到小区楼下的卤菜店买了些凉菜。
“开车来的吗?你小姑寄了洑汁酒过来。”江群试探着问赵秋。
赵秋回道:“妈,给我倒一点好了。我骑电动车来的。麻烦了!”
江群笑着给赵秋用一次性塑料杯子倒了小半杯,说道:“哎呀,和自己姆妈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今天你爸加班,就咱们娘俩好好吃一餐。”
把酒递给赵秋后,她又招呼着赵秋吃菜:“你喜欢吃鱼,你吃黄骨呀,我一大早去菜市场抢的野鱼,这麻姑嫩(沙塘鳢)不晓得有几嫩哦,你拈起来吃啊!还有鱼糕也是你小姑寄来的,咸淡刚好。”说罢,上手拿起小漏勺给女儿舀菜。
赵秋不太习惯江群的热情,用碗接住母亲添过来的菜,说着:“够了,够了,您自己吃,我自己夹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群还是开口了:“你打算几时搬回去呀?老这样也不行哦!最近和杜雨还好吗?”
“蛮好的,他前段时间还会过去我那边烧夜饭,我和他也没吵架什么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逼你,不多问你了。希望你理解,这做姆妈的,总希望屋里伢过得好!”
“嗯,我晓得。”
吃完午饭,江群从冰箱把杨梅拿出来,说道:“你这个同学有心哦,这好多年了,每年都寄杨梅过来。”见赵秋不回话,又试探着说:“程锦快回来了,她说杜雨给她买了机票,我要给钱杜雨,他硬是不收,说一家人不要分这清楚。我看程锦□□发的一些动态,怕她是谈朋友了。她还小,我还是想她以学习为主,好好准备考研。我当年在外地读书,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也是我们这边的,本来蛮好的,毕业回来上班说谈了个不太好的男朋友,和家里闹崩了,后来去了南方。那时候一个女孩子去南方,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多的是凶险万分的事。这么多年完全没了她的音讯,前两年我见到了她大姐,和她大姐打招呼对方还算客气,就是不怎么回我她的事,也不知嫌她丢人还是嫌我多事,她二姐还横了我几眼,高傲得很。所以,我就是怕你们谈恋爱遇到不好的人,那真是自毁前程,人都要脱几层皮的。”
“妈,我念大学时您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多关心程锦,多问下她情况的。您也不要太担心,程锦有分寸的。”赵秋找来绳子,把几个泡沫箱捆起来。
江群有点尴尬又嗔怪道:“你从小就懂事,根本不用我操心,你还说我不跟你打电话,你也没给妈妈打电话呀。程锦她不喜欢我和你爸问她的事,你们做姐妹的总是亲近些,她的事你多操心点。”
“嗯,我晓得。”赵秋去阳台找了绳子,阳台的那盆黑法师养了好些年了,高大茁壮。她打包好杨梅,用绳子把几个泡沫盒子捆在一起,和江群道别后离开了。
到家放好杨梅,赵秋打电话约石唯过来拿杨梅吃晚饭,简单收拾后就去了菜市场。一家家肉摊子还是用着红灯,赵秋嫌光线看不清楚,拿着挑好的排骨避开红光查看——算新鲜,还带脆骨,便让老板称好付钱。菜市场比以前干净许多,说是去年有位老太太买菜时,踩到了一家肉铺随手丢路中间的小方块大小的废肥肉,这一跌不得了,直接导致偏瘫。现在那家肉铺档口大门都是拉下着的,街坊们议论官司是打完了,铺子怕是不会再开了,同行多是骂“活该”:“菜市场没啥管理,也不至于德行差到把垃圾丢路中间,这下害人害己了。”如今市场的各户商家特别在意卫生情况,毕竟有风险案例的教训。
砂锅里炖着土豆排骨,赵秋在厨房切青柠片,门铃响了。她洗好手开门,石唯提着一袋暗红色李子还有几袋蔬菜,人看上去有点蔫。
“怎么没精打采?快进来坐,我去把柠檬水泡好,再炒个素菜就好了。”赵秋顺手接过袋子看了眼,“就炒你这个空心菜了,看上去好嫩。”
石唯进门换拖鞋,把头上电动车头盔的挡风盖抹下来,看着赵秋。
赵秋扯着围裙角,笑到要蹲下来:“我知道你擅长做马赛克玻璃台灯,这盖子上次还是对半劈,这次就是马赛克镶嵌艺术了!”转头又发觉不对,跑过来关切地问:“你别是刚刚摔了吧?”
“你们小区马路对面卖水果的大车不是很多嘛,那个卖甘蔗的,削了皮乱丢,还有甘蔗中间结口砍掉也是乱丢。我骑电动车的速度已经很慢了,偏偏前轮就轧到了那个甘蔗结,一打滑就摔了。得亏我骑得慢,指不定摔成马赛克玻璃的就不是头盔盖子了。”石唯一脸无奈。
“那师傅没道歉补偿什么的?”
“我去理论,他才不情不愿地把七零八落的垃圾扫了,反正是流动摊子,他就当没看到我一样,还说‘人又没怎样’!我也不和他纠缠了,真是见鬼!”
赵秋接过头盔,让石唯去沙发休息,打开空调后继续进厨房忙活,“马上开饭,你先歇会儿。”
石唯喝着柠檬水,赞叹无籽青柠品质好,赵秋给她夹了块带软骨的排骨:“柠檬是杜雨前几天带过来的。你吃排骨,带软骨的你喜欢,过几天初一你又得吃苦瓜和南瓜了。”
“他最近常来?接你回去吗?”
“嗯,不提了。先吃吧,待会同你细说。”
石唯吃完,见花瓶里的粉绣球脱水了,便找了个盆装满水,把绣球花头浸入:“你喜欢秋色复古绣球,还有海蓝色的。”
“是啊,他不知道。这也是他前几天带的。”
赵秋把杨梅分装两份,放回冰箱,两人靠坐在沙发聊天。
“这个鬼天气,连下了四五天雨吧?我每天半夜得起来几趟去露台清理树叶通排水,家里漏得一塌糊涂!”石唯晃着脚,无力地躺着。
“还有十多天雨下呢,你这睡眠可怎么办?杨梅你带一份给你爸妈吧,我分好了。代我问你爸妈好。”赵秋顿了下,“你爸妈知道你辞职的事了?有没有怪你?”
“我姐回来过,劝了我妈不少。家里过端午后到十五那段时间闹得鸡飞狗跳,你知道我爸那边亲戚的,兄弟姐妹多了真没什么好。我妈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前两天我姐寄了些闲置用品到渡口村老房子,爸妈过来看看,估计顺便看看我怎么样吧,结果整理东西时又吵起来了。我听到又好笑又心酸,想着自己可能罪该万死吧,把家里先人都牵扯出来了。”石唯苦笑。
“怎么讲?”
“他们当我是死了听不见一样,我爸说:‘你要是年轻的时候少打麻将多操点心,石唯未必这样。’我妈回:‘各人有各人的命数!那我还想说,我操点心就根本不会嫁到你这种家庭、你这种软弱的人!她是怎样啊?什么都要怪我,老子除了下岗的那几年打点牌,还有什么时候打过牌?你们全家算计老子,趁机想生儿子要生老二,我怎么不说石唯变成这样是你的责任啊?’我爸说我妈是借题发挥,做母亲的就应当负责,我妈马上出了王炸挖苦我爸:‘你怪我还不如反思下自己!石唯跟你姓石,指不定你家先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道雷可不就劈到她身上了吗?你想怪我,先去自己照下镜子,你们家兄弟姐妹能像现在这样假来假去的,鬼晓得你家先人做过什么德行不端的事!’我妈这话一说,我看他两快要唱戏了一样,赶紧催他们走了,姐姐寄来的东西我自己清理就好——再不送走这两尊神,我都要走火入魔了。”
赵秋说不出话来,都不好意思看石唯。
石唯自嘲道:“我在想我到底是怎样了,该天打雷劈吧?毕竟连家里祖宗都被波及了,死了不知道几多年,还要被拉出来揣测生前德行。”
“要么两份杨梅你都自己吃吧。我也不好单独送去你爸妈那边,他们对我蛮客气的,但是我没有生小孩,现在应付各种长辈的关心……不敢面对的。唉,也许做老人的也不容易,我也不太懂如何和我妈相处。”赵秋说着,起身去冰箱那边拿出一些杨梅洗好,放在茶几上。
石唯吃着快乒乓球大小的杨梅:“好甜好新鲜,沾你的的光年年都能吃到品质这么好的果子。他好有心啊,这么多年了。”
“是啊,这多年了。”赵秋点头,语气淡然。
赵秋在北方念书时,常逛学校附近的花鸟市场逛。那几年多肉植物火爆,不少植物达人出书教大家有创意地“玩”多肉,她便得空就去市场逛逛,入手些普货养一养。去得多了,总要经过学校后面小闸街城中村。这里房屋破旧,拆迁的消息传了一年又一年,多是些外地务工人员在这边租住和做生意。小闸街菜市场很热闹,蔬菜品种丰富,卤味店多,还有各式卖小食的小摊子。赵秋总光顾一家杂粮煎饼铺子,摊主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刘引。赵秋好奇刘引怎么一个人在这边摆摊,但是她知道除非对方主动说,自己怎么问都是不合适的。在夏天,刘引的煎饼摊子总摆着几朵新鲜的栀子花,这让赵秋很喜欢。
学校有同乡会,本校鄂地学生少,赵秋他们同乡会人不算多。同乡会的组织者是高她一届的曾姓师哥,心思活络,赵秋不是很喜欢与他来往。有位北方的郑姓师哥也混进了他们同乡会,大家很好奇。赵秋后来问到了,原来这位郑予师哥是家里祖辈支援工业建设举家搬迁到北方,籍贯与赵秋同乡。郑予有一种很沉的气质,总是很安静。曾师哥心血来潮办了个花鼓戏剧团,大家嗤之以鼻,偏偏郑予加入了,还是唱旦角,这花鼓戏团算是靠这些同乡小伙伴凑了起来。
曾师哥有位高中同学爱好唱京戏,在南方念书,还成了学校京戏社团的台柱子,恰逢大学校长喜欢京戏,之后际遇颇佳。曾师哥不知是不是受此启发,也支起了花鼓戏台子。赵秋觉得他的行为和动机都很荒谬,更荒谬的是居然对她讲了这些,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嫌他太投机,还是要当心自己被他当作“自己人”。她本不想掺和这些,见郑予去了剧团唱旦角,虽说震惊,还是很快平复心情,加入剧团管理杂务。
校内演出前,郑予找了外校朋友帮忙,剧团伙伴们手忙脚乱排了几天,最终登台演了《花墙会》。
赵秋小时候,村子里唱大戏,聋阿公带她去,总有嘴碎的人笑话聋阿公“这听不见的聋子凑什么热闹”。她讨厌那些无聊的妇人们,抽着烟嘴巴还碎的粗俗男人们:听不见的人能看,看不见的人能听,人有残疾连来看戏听戏都要被你们这身体健全却心盲心聋的人嫌多余?村子里有残疾人,都不该出门吗?她小时候看过无数次《珍珠塔》,早已忘了剧情,只记得那个哭泣的旦角。她不爱听花鼓戏,但村子里有戏台搭起来就会陪着聋阿公去,聋阿公最爱看《花墙会》,她不为看戏也要和聋阿公一起,人家有心欺负她阿公说几句,她一个小孩子也没办法,谁敢说什么聋人看什么戏,她就去和对方对骂,看戏很长时间对她来讲是一种“战斗戒备”状态,心思怎么会在戏剧上。
郑予演的旦角格外动人,这一次,赵秋总算记住了这个故事。花鼓戏剧团发展没有达到曾师哥想要的效果,他便不再操心了,心思活络的人怎么会只有一个心思,这剧团也就这样存在着。赵秋兢兢业业地忙着剧团事务,她与郑予交流不多,两人相处十分客气。只要他和其他成员需要,赵秋总能及时地提供支持。郑予的外校朋友常过来帮忙排练,赵秋会争取不错过郑予的每一场排练和演出,有时候台下就她一人。夏季,她常坐的座位会被人放上一两朵栀子花。她想,一个人有热爱的事居然也能打动外人,郑予和他的朋友是真爱花鼓戏。
一次逛花鸟市场,赵秋在一家花店看了好久的绣球,没买,听到有人叫她,回头见是郑予。
“赵秋,来买花?”郑予笑着问。
“想买小盆栀子花盆栽,看这边绣球蛮特别的,就多看了会儿。”赵秋指着秋色复古绣球切花回道。
两人简短交流后道别。花市的铺子密密挨着,像老家种棉花时用打钵机打出的营养土钵,一排排挤挨着等待下种子。不知道做生意是不是也像种棉花?等待种子和等待客人上门有没有区别呢?种子是确定的,顾客是随机的;棉花长成什么样看天,客户谈成什么样看人?都是未知的命途。花市走道总湿漉漉的,卫生状况也不好,商铺在这大市场的大棚子里还是从有风吹进来,很凉快。赵秋低头笑了笑,又很快抿起嘴巴,她觉得自己很奇怪,花市环境不怎么好,那有花有草也算浪漫,怎么看到郑予就想起了种棉花?或许郑予就像棉花:青皮棉花,壳是湿冷的,芯子纯白,还有能榨成香透的油的棉籽。谁会注意青皮棉花?它也不在意谁在意,这样想,赵秋觉得自己像棉花地里带尘土色伪装的兔子。突然下起雨,雨打在花市大棚顶的声音似乎也是好听的,赵秋很快地买好一盆带苞的栀子花,小步跑出去,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样快活。
路过小闸街时,路边摊子支起了防风伞。赵秋小时候看电影,最爱看到海边遮阳伞的画面:既美又让人有安全感的大伞,阳光椰林沙滩,人躺在伞下喝着橙汁,海浪声声,海风轻抚,多么惬意的生活——现实生活中,她只看到无数颜色艳丽的遮阳伞遮着一个个临街流动摊。
她一手抱着盆栽,一手拿着帆布包遮头,小跑着到刘引的煎饼摊。有个中年男的在买煎饼,他故意要接不接递给他的煎饼,说道:“妹妹,你这么漂亮,做煎饼有什么用。我老光顾你,还不是心疼你。你这么能吃苦,我都想娶回家做老婆。你反正外地来的无依无靠,要是你到对面街去做,那这条街好多人都想娶你回去当老婆。”他指着对面街巷的按摩店,说罢还是一幅要接不接煎饼的样子,哈哈大笑。刘引反正不搭腔,仍面色平和地递饼。
赵秋又惊又怒,放下顶在头上帆布包,对这男的吼道:“你到底要不要啊?你不要这饼我买了!”
这男的斜眼看她,扯过刘引手里的煎饼,对着着赵秋哼道:“老子给了钱的,为什么不要?你是那边学校的大学生?唉哟,大学生了不起哦,关你鸟事!你鬼叫什么叫。”
“我比你怎么能算了不起呢,我哪里有本事欺负别人小姑娘,还无亲无故人要做你老婆,还去对面街做事!对了,你做不了,对面街的人比你体面多了,看不上谁呢你!当老婆这么好,你先给这条街的男的当老婆。欺负人最‘了不起’。”赵秋把帆布袋攥得紧紧的,太阳穴紧绷。
男人开始大骂着冲起来要打她,她喊着要报警从帆布袋里掏手机,刘引和路边卖菜的几个大娘拉住他们。郑予和朋友走在后面路过,冲上来挡在赵秋身前。那男的叫嚣着把煎饼甩地上,就着泥水狠踩几脚,指了赵秋又狠瞪了刘引一眼,唾了几口到地上用脚跐了几下,放话“你们等着瞧,看你们还有没有好日子过”才走。
隔壁炒面摊子的一个大娘看那男的走远了,转过头说赵秋:“你这姑娘一点社会经验都不懂,那泼皮有一句话说对了,你是大学生了不起?你发了这通火能给小刘出气吗?你在学校别人不敢纠缠你,我们这摆摊子的,不说小刘这小姑娘了,我们老婆子遇到这种无赖也不少!我们逃得脱吗?你是发了火出了气,以后小刘怎么做生意?人家不要脸不要命的来闹,你能帮什么忙?本来忍一下能对付过去的事,被你搞成这样了。”
赵秋不知道说什么,看了眼刘引,刘引却侧过头不看她,开始收拾摊子离开。她极力控制住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时,郑予对炒面摊子的大娘说:“阿姨,你说她不好,你刚才也没有说什么对付的话帮小刘对付过去啊!说到底就是觉得该忍?你有难处忍你的,别人不忍,也该宽容些吧?”他给赵秋撑着伞,看见对面卤菜店提着打包袋子躲雨观望这边的曾师哥,喊他过来。郑予把伞柄塞到曾师哥手心,伞头偏向赵秋:“师哥,送赵秋回学校。”他轻捏了一下赵秋的手腕,转头和朋友去追刘引的推车。
路上,曾师哥说个不停:“小赵啊,不是我说你,你不太懂人情世故了。这种事管它干嘛?这是给自己惹麻烦!人家要是报复你怎么办?你难道一直在学校没有出门的时候吗?这些做小生意的人,谁不是又奸又狡有心眼啊,轮得到你给别人操心?人家有的是街头智慧,碰见不着调的人,忍一下又不怎么样,嘴巴上被占点便宜算什么?又没有真怎么样。你这样子太不沉稳,还得多练!我们是老乡才提醒你,别人我才不说,你不改变,迟早要吃大亏的!出了社会可怎么混?”
雨伞大半偏向曾师哥,伞沿的雨水链不停地滴到赵秋的头中间,似乎要把她的头顶冲开发缝,冲出一片像她和曾师哥的故乡——江汉平原。曾师哥的嘴巴像汉江一样奔腾不息,
见赵秋冷漠的,曾师哥继续说:“哎呀,郑予也怪得很,平时‘娘们唧唧’,这事倒往上冲,还去追那个姑娘,难道还想帮她搬东西?鬼晓得这姑娘还来不来这边卖煎饼哦。对了,小赵,你看郑予和他那朋友什么事都在一起,俩大男人搭起来唱戏,你说他们什么关系?”说罢还得意地做了个戏曲里的甩袖动作。
赵秋停下来看着他,曾师哥问“怎么了”,连忙把伞往她那边推了推:“大意了,没注意这风把雨往你那边吹了。”赵秋盯着他:“你‘爷们’,你全家都‘爷们’!‘爷们’记得还伞!”说罢径直往雨里走,走了没几步,气不过又回头跑到曾师兄旁边,一把夺过伞,举着伞快步离开。
老家有夏季佩戴栀子花的风俗。
栀子花开时,女性会把花别在衣上或扎在头上。有意思的是,栀子花跳出了“白花忌讳”——很多地方白色花是不让戴在头上的。赵秋的童年记忆里,夏天扎辫子,家里老人会给她戴栀子花,上学路上女孩们头上都扎着栀子花,老年女性则把栀子花别在衣服上。村子里曼曼姐姐家有棵大栀子花树,开花时很壮观,自然免不了被路人采摘的命运。一般摘个几朵不会被说,但她小时候见过有人拿着塑料袋去偷采,趁清晨无人时。
聋阿公种的栀子花树被偷挖走,传言是某黄姓女士。没有确凿证据,赵秋童年也一直对黄姓女士家保持畏惧。但是曼曼姐带着一群小孩摘黄家果树上桃子时,她可是没有畏惧的——或许因为“传言”让她“理直气壮”,但也只敢偷摘一个。曼曼姐姐待她很好,因为她们的妈妈是朋友,都爱美且性格刚强,被其他自诩为好女人的妇女们不喜;或许更多的是曼曼姐能察觉她的怯弱,愿意帮这个“不太灵”的小孩。
赵秋二年级时,总最后一个在教室写作业,写不完回不了家。曼曼姐姐高她三年级,会等这个“蜗牛”小孩,一边焦急责怪她:“你怎么可以看一个字写一个字?你要看一排字写一排字。浪费时间!”一边仍等着她。她丢了一毛钱大哭的时候,曼曼姐会说:“不许哭!每次丢了一毛两毛五毛都哭。没关系的,没人打你啊!”其实曼曼姐对她没有什么义务,却仍在学校等着,带她回家。小学的一年暑假,曼曼姐悄悄告诉她:“我妈妈要来接我去海边旅游,我会给你带海螺的,不能让我爸爸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天清早她妈妈会想办法接她。次日,赵秋妈妈说曼曼姐姐去不了海边了。她赶紧跑去曼曼姐家,曼曼姐的爸爸很冷漠地让她进房间,曼曼姐躺着床上默默掉眼泪。
后来,曼曼姐的爸爸带她去吃草莓蛋糕补偿她,她妈妈后来托人带了很多贝壳海螺给她,她送了几个漂亮的给赵秋。隔了几天,赵秋去找她,见她用卷筒卫生纸里的筒芯做了提线木偶,很精巧。曼曼姐笑着玩纸筒提线木偶,赵秋却觉得她好悲伤。多年未见曼曼姐,听说她没有继续念书,离开了父亲去找了母亲。赵秋一直都知道曼曼姐的爸爸会家暴。
赵秋初中时在江城参加数学竞赛,中午吃饭时看到了曼曼姐,她还是很亲切地喊她的名字。赵秋跑过去想抱一下她,结果不好意思,只是双手抓了她的胳膊。流言总是伤害女性的,在赵秋比较小的时候,听过太多污名化曼曼姐母亲的言论,她觉得曼曼姐的妈妈明明是很好的人,没有什么错,为什么会被那么多言语指责。初中后,再也没听到曼曼姐姐的消息,她总是忘不掉曼曼姐绝望哭泣的样子,而当时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做——看着别人哭,真残忍啊。她希望曼曼姐和她妈妈健康幸福,如今是快乐的。
高中从杂志上看到Hilary Duff婚礼手捧花里面有栀子花,惊觉原来栀子花也可以用在手捧花里;后来看电影《宋家王朝》里张曼玉捧着全是栀子花的手捧,觉得太美好了。赵秋最不喜欢探究鲜花的花语,认为花语都是人按个人想法赋予的,为什么某个花的花语就要是什么?不过要是这么想的话,不管栀子花被定义的花语是什么,对赵秋来讲栀子花就是幸福的花。
她撑着伞走着,眼泪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没什么好哭的,只是紧抱着栀子花盆栽,想快点回到学校宿舍。那时刘引收拾摊子推车离开,摊上摆的几朵栀子花早就掉泥水里了。
那把绿色渐变的伞,赵秋在郑予毕业时还给他了。郑予毕业了,这个剧团就不再有了,赵秋也不用再忙戏曲剧团的事务了。那天,郑予邀赵秋过去,他给她唱了《十枝梅》里的钟无艳选段。台下只有赵秋一人,她的固定座位有一枝秋色绣球和一小盆牛皮纸袋包起来的多肉植物。
“郑予,应该我送你花的,恭喜毕业。你喜欢海蓝色绣球对吧?谢谢你的花,谢谢!”赵秋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花,秋色绣球可以一直放着做干花,会保色很久,但那又怎样,就算能保存得比其他绣球久,还不是会发黄发干变脆变碎,变成干花像标本一样放在房间喜爱的位置,她到最后还是留不住它。
郑予还是笑着:“我搜到过栀子花永生花,想着多好啊,过了夏天还能看到,后来查了下,发现永生花也有保质期,最多三五年。我想你还是喜欢鲜活的花吧,鲜花年年开,挺好。花店老板说秋色绣球可以做干花,我想你不会介意能不能做干花的,你就是喜欢它。”
“多谢你的那些栀子花。谢谢你的的绣球花。真好啊!郑予,祝你毕业快乐,前程似锦!”赵秋抬头看着郑予,仔细地看着他,真诚地祝福他。
那天他们聊了许多,赵秋知道了刘引后续的一些事情。郑予和他的好友帮刘引找了新的菜市场附近的街巷摆摊,他们和刘引熟悉后,了解了刘引的许多想法,他朋友去咨询了自己学校的继续教育学院,把相关信息告诉刘引,她自己也去咨询了解了一下,准备自考。
刘引和他们同岁,高一辍学,这几年一直在北方摆摊,和家里基本断了来往,在努力攒钱。她辍学后是来这个城市帮远房亲戚卖煎饼,全年无休,任劳任怨,还是过得很辛苦,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后来就离开了亲戚,自己做过很多不同的零工,攒了点钱后自己卖煎饼,觉得比上班那些环境自由些,也有时间学习。她也被同乡女孩骗过,差点被拉到声色场所工作,能逃脱全靠幸运,她也不知道怎么怪那个女孩,觉得大家都是苦命人,只是坚决断绝了来往,她希望自己能摸索出适合自己的活路。她托郑予带话给赵秋:“很感谢你那天帮我说话,很抱歉我只能沉默,不能说什么。希望你理解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郑予毕业后回到母亲家乡,和母亲一起生活,那里盛产杨梅。赵秋毕业后回到家乡,和北方的一切没有了联系。她去老家看爷爷奶奶时,碰到村子里红白喜事搭戏台唱花鼓戏,总会想起郑予。他祖籍是复州,爷爷奶奶爱听花鼓戏,他耳濡目染,偏爱唱旦角;父母分开多年,父亲有了新的家庭,他十分思念母亲,一直偷偷和母亲联络;他喜欢绿色,喜欢养各式菊花和鸡冠花,总给剧团的每一个人都分奶油小方蛋糕,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日。赵秋会疑惑自己为何记得这么多——难道平时在剧团听见他或别人说的话,自己都无意识记下来了?他们没有联络,节假日也没有问候,只是她毕业那年,郑予说家里的杨梅熟了,问了她家地址。
这段杨梅往事,赵秋好些年前对石唯讲过。那时石唯问:“或许你喜欢他,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赵秋回石唯:“或许我只是想成为他,想变成一个勇敢做自己,不在意别人风言风语,真的能勇敢面对一切,不在意别人反馈,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能提供支持和帮助的人。”石唯忍不住说:“或许,他喜欢你。”赵秋回道:“前尘往事都是灰尘了,下几场雨就能把老故事埋土里。”石唯小声道:“就算是前世的事,只要是灰尘,总有再扬起来的时候。也不用埋,就让故事自己留在那边吧。”
石唯很快吃完了那盘杨梅,赵秋问她要不要再吃点,起身去冰箱那边。
那枝秋色绣球,变成干花脱了色,枯黄的样子没什么美感,赵秋本想一直留着,在毕业回家的火车上挤碎了。舍不得,也只是舍不得了。
郑予第一次见赵秋是一个雨天,他从花市买了绿色小雏菊回去的路上,看到前面有个女孩欢快地哼着《吹草哨儿》,她走着像要跳跃一样,橘粉色长裙边都打湿了,脚上的白球鞋怕是被泥水浸透了,风那么大,把她的碎花伞吹翻,她双手拉伞时,手里的塑料袋子掉了,她那盆黑法师多肉折断了,奶油小方蛋糕也散了。女孩捡起东西收好,把伞翻正过来,在他准备上前帮忙时,继续哼着欢快的歌跑进了雨里。她像黑法师一样自由,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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