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的烂人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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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了老金


      破捷达仿佛也承载了过量的绝望,引擎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发出愈发沉闷的嘶吼,像一头垂死野兽的喘息。副驾驶座上,老金蜷缩着,每一次颠簸都引发他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和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不成声的痛哼。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种类似消毒水却又混杂着污浊的气息,充斥在狭小的车厢内,令人作呕。
      我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不敢侧头去看他。视线却无法控制地一次次扫过车内后视镜——镜子里,老金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灰败如纸的脸,时隐时现。他双手依旧死死捂着右侧腰部,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已经浸透了那件破烂的工装,并在肮脏的座椅上洇开一小片粘稠的、正在凝固的深色痕迹。
      三千块钱。那几张皱巴巴、沾着泥土和血污的纸币,散落在他脚边,象是对他此刻惨状最恶毒的嘲讽,也象是对我那愚蠢“报警”行为最尖锐的控诉。
      我的脚将油门踩到了底,破车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冲向距离那片废弃工业区最近的一家二甲医院。我知道,去大医院我根本负担不起,而这里,或许还能挣扎一下。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与门外浓重的夜色形成残酷对比。值班的护士看到我半拖半抱、弄进来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老人时,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职业性的惊讶,随即迅速被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所取代。她们熟练地接过手,将老金安置在移动病床上,推进了处置室。
      “怎么回事?”一个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年轻医生一边戴上手套,一边例行公事地问询,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他……他摔倒了,撞到腰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撒谎,舌头像打了结。我不能说出真相,那会引来更多我无法应付的麻烦,甚至可能把马东也牵扯进来。
      医生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洞悉了一切,却又懒得深究。他示意护士剪开老金腰间的衣物。
      当那粗糙、沾满污垢的工装和里面早已被血浸透的汗衫被剪开,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根本不是什么摔倒的擦伤!在右侧腰部后方的位置,一道长约十公分、歪歪扭扭的切口赫然在目!切口边缘参差不齐,象是被什么不锋利的器械粗暴地割开,皮肉外翻,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组织。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切口只是被用几道粗糙的、象是订书钉一样的金属钉仓促地闭合着,钉孔周围的组织肿胀发炎,不断地有混着组织液的暗红色血液渗出。整个伤口周围是大片的青紫色瘀斑,一直蔓延到背部,显然手术过程极其粗暴,并且术后没有任何像样的处理和止血。
      这哪里是手术?这分明是屠宰!是活体取物!
      年轻的医生眉头紧锁,低声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脏话。“胡搞!这他妈是哪个畜生干的!”他迅速吩咐护士准备清创缝合包、抗生素和止血剂。
      处置室里,灯光聚焦在那恐怖的伤口上。医生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些粗糙的金属钉,老金的身体随着每一次触碰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被堵住嘴的野兽般的呜咽。汗水、血水和消毒药水混合在一起,气味令人窒息。我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医生从里面清理出细小的、疑似衣物纤维的异物,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仿佛能透过这具颤抖的躯体,看到几个小时前,在那间肮脏的黑诊所里,他是如何被按在简陋的手术台上,如何在没有足够麻醉的情况下,被活生生切开身体,取走了维系他健康的器官……
      而我,就在门外。无能为力。甚至……还他妈的帮了倒忙!
      处理过程漫长而折磨。清创,重新缝合,注射抗生素和破伤风针……老金始终没有昏过去,他的意志力或者说求生的本能,顽强得可怕,却也悲惨得可怕。他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他花白的头发,但除了那无法控制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呻吟,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希望,连同那个被强行取走的器官,都一起被遗弃在了那间黑诊所冰冷的地面上。
      终于,处理暂时告一段落。老金被推到了一间拥挤的、充斥着各种病人和家属嘈杂声的普通病房。他需要住院观察,防止感染和更严重的并发症。
      我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去缴费处办理手续。当收费员报出那一连串的数字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押金、处置费、药费、住院费……我那干瘪的钱包,连同散落在车里的那沾着血的三千块“营养费”一起,被彻底掏空,甚至还差一些。我几乎是掏空了身上每一个口袋,才勉强凑齐了这第一笔费用。
      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收费单据,我感觉它们重若千钧,上面似乎都沾着老金的血和我那廉价“善意”的肮脏气味。
      我回到病房。老金被安排在最里面靠墙的一张病床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医院被子,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打着点滴,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入他干枯的血管。病房里灯光昏暗,其他床位的病人和家属发出的各种声响——咳嗽、呻吟、交谈、鼾声——构成了一个混乱的背景音,却更衬得他那一角的死寂。
      我走到床边,拉过一张破旧的方凳坐下。
      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渗水而泛黄、剥落的污渍。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茫然……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随着那个被摘除的肾脏,一起离开了这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土色,深刻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里面嵌满了洗不掉的污垢和疲惫。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苍老了二十岁。
      “老金……”我开口,声音嘶哑得象是被砂纸磨过,“感觉……好点了吗?”
      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宇宙的奥秘,或者只是……一片虚无。
      “钱……我先垫上了。”我艰难地继续说道,感觉每个字都像在抽打自己的脸,“你……安心养着,贝贝那边……我会想办法……”
      听到“贝贝”两个字,他的眼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随即,那点微弱的波动便消失了,重新归于死寂。连女儿的名字,都无法再唤起他丝毫的生气。
      我知道,我彻底毁了他。我毁掉的,不仅仅是他的一个肾,不仅仅是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健康。
      我毁掉的,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一点能够凭借自身力量去拯救女儿的、悲壮而惨烈的希望。我毁掉了他活在世上最后的意义和支撑。
      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报警”,非但没有阻止悲剧,反而可能因为惊动了对方,导致手术仓促进行,条件更加恶劣,让他承受了更多不必要的痛苦和风险。而我垫付的这点医药费,对他来说,不过是延长了这具行尸走肉般躯体的痛苦,不过是把绝望的刑期,又往后拖延了几天而已。
      等他出院了呢?他失去了一个肾,意味着他连捡废品这种最底层的体力活,都可能无法再胜任。他拿什么去支付贝贝接下来天文数字般的药费?那三千块?那连一个月的基础药费都不够!
      我把他从一个深渊,拖入了另一个更深、更黑暗、更加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深渊。
      我这个烂人……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烂人!
      顾远因我,或许是我的出现,或者我未能及时察觉他的危险而间接走向死亡?我的出租屋因我的调查而被毁?现在,老金又因为我的“好心”干预,而落得如此下场!
      每一次,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改变什么,换来的都是更深的黑暗,更彻底的毁灭。我就像一颗灾星,我所到之处,只会带来不幸和更深的绝望。
      我坐在冰冷的方凳上,看着病床上那个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死去的老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自我憎恶感,像浓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紧紧包裹,拖入无底的黑暗。
      我甚至没有资格在这里陪着他。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和伤害。
      我缓缓站起身,凳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老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虚伪的,都是噪音。
      我默默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这间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病房,逃离了那个被我亲手“帮助”成了活死人的老金。
      走廊里冰冷的灯光照在我身上,投下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如同我此刻灵魂般的阴影。
      我知道,我又一次,用我那廉价而愚蠢的“善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这一次的罪孽,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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