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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敲门
清晨六点半,林墨在厨房煮粥时,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惯性的疲惫。
小米在沸水中翻滚,她用长勺轻轻搅动,看着白色的米汤逐渐变得浓稠。窗外的天色还是青灰色的,远处的居民楼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乐乐还在睡,周致远书房的门紧闭——他昨晚又是凌晨才回来。
但今天不一样。
她关小火,从冰箱里取出昨天打印好的资料。那是她花了三个晚上整理的初步设想,基于张弛的数据分析,结合U盘里自己过去做政策研究时积累的社区治理案例,形成了十二页的《关于在幸福家园小区试点“社区活力微更新”的初步构想》。
文字很克制,没有用任何“创新”“突破”之类的词汇,只是陈述现状、分析问题、提出“可行性建议”。她甚至没敢用“方案”这个词。
但每句话后面,都藏着她的野心。
七点十分,她把乐乐叫醒,给孩子梳头时,乐乐突然说:“妈妈,你眼睛里有星星。”
林墨手一顿:“什么?”
“以前你早上眼睛是闭着的,”乐乐用五岁孩子的直白说,“今天睁开了。”
她蹲下来抱住女儿,闻着孩子身上暖烘烘的睡眠气息。这句话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
送完乐乐去幼儿园,林墨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单位。她绕道去了幸福家园小区。
清晨的社区呈现出与平日不同的面貌。遛狗的老人、赶早市的阿姨、匆匆上班的年轻人,还有在狭小空地上做早操的几位大妈。她站在那处传说中的“儿童乐园”选址地——实际上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边角地,大约三十平米,被两栋楼的墙体和一排垃圾桶半包围着。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试图把自行车骑上旁边略高的水泥台,母亲在旁边紧张地护着。
“这里要是有点设施就好了,”那位母亲看见林墨,随口抱怨道,“孩子都没地方玩。”
“听说街道有计划?”林墨试探着问。
“计划?”母亲苦笑,“我都听三年了。去年说要做,后来又说居民有矛盾,再后来就没音了。”
林墨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不同角度的。杂草、垃圾桶、狭窄的通道、孩子们只能在路边玩耍的现状。数据是冰冷的数字,而这些画面是数字背后的具体人生。
八点二十分,她准时走进综合一处办公室。
刘大姐正泡茶,看见她手里的文件夹,眉头微挑:“小林今天有材料要报?”
“一点个人整理的东西。”林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
“哦,”刘大姐拖长了音,“年轻人就是有精力。不像我们,能把日常工作做好就不错了。”
这话里有话,但林墨没接。她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先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转发文件。九点钟,她看了眼秦处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这是秦海月的习惯:上午九点到九点半,如果没有紧急会议,她会留出半小时处理个人事务,不接待汇报。但如果门虚掩,意味着她愿意被打扰。
林墨深呼吸三次,拿起文件夹,走向那扇门。
敲门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她想起自己还是副科长时,去向委领导汇报重大课题,从未有过这种犹豫。那时候的她,带着专业自信和部门背书,走路都带风。
现在她手里只有一份未经授权的构想,和一个被边缘化的身份。
“请进。”秦海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稳如常。
林墨推门进去。
秦处长的办公室和三个月前她第一次来时没有任何变化。文件整齐,绿植茂盛,书架上的书按照主题分类排列。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秦海月没有在看文件,而是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车流。
“秦处长,打扰了。”林墨说。
秦海月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她手里的文件夹上,然后才抬眼看她:“有事?”
“我……这段时间在整理一些过往数据,结合在综合一处接触到的基层情况,形成了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林墨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开场白,“想请您抽空看看,指点一下。”
她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没有推过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感。
秦海月没有立即去拿,而是走回座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是普通的白瓷杯,上面印着单位logo,杯沿有一道细微的裂纹。
“关于什么的?”她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社区治理。主要是老旧小区公共空间活化的问题。”林墨尽量简明扼要,“我发现很多问题其实不需要大拆大建,可以通过小微改造、资源整合来解决。比如幸福家园那个拖了三年的儿童乐园项目,如果我们换个思路……”
“你联系过街道了?”秦海月突然打断。
林墨心里一紧:“还没有正式联系。只是……做了一些案头研究。”
“那就好。”秦海月终于拿起文件夹,但没有翻开,“林墨,你知道综合一处的职能定位是什么吗?”
“协调、服务、保障。”
“对,协调。”秦海月重复这个词,“我们不是政策制定部门,不是项目实施部门,我们是协调部门。这意味着什么?”
林墨沉默。
“意味着我们的工作边界很模糊,权力也很模糊。”秦海月放下文件夹,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我们可以推动一些事,但前提是,这些事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
“我明白。”林墨说,“所以我只是提出一些可行性建议,供领导参考。如果可能的话,也许可以……作为我们处室服务基层的一个探索?”
她用了“探索”而不是“项目”,用了“服务基层”而不是“创新工作”。
秦海月看着她,目光里有种林墨读不懂的东西。不是赞赏,也不是否定,而是一种深远的审视。
“你这份东西,”秦海月终于翻开文件夹,“是基于张弛的数据分析吧?”
林墨心跳加速:“是的。张弛同志提供了很好的数据支持。”
“他是个被埋没的人才。”秦海月淡淡地说,“但为什么被埋没,你想过吗?”
不等林墨回答,她继续说:“因为他总想用技术解决一切问题。但体制内的问题,从来不只是技术问题。”
林墨感到后背微微出汗。
秦海月快速浏览着文件,她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目十行。看到第三页时,她停了下来,手指在某一段文字上轻轻敲了敲。
“这里,”她说,“你建议建立‘居民需求动态反馈机制’,想法不错。但谁来收集反馈?谁来整理?谁来回应?这些人力成本从哪里出?街道已经满负荷运转了。”
“可以发动志愿者,或者……”
“或者让社区干部更累?”秦海月抬起眼,“林墨,你在基层待过多久?”
林墨哑然。她的职业生涯一直在机关,最“基层”的经历就是去县里调研,住酒店,开座谈会。
“我不是在否定你。”秦海月的语气稍微缓和,“恰恰相反,你能看到这些问题,并尝试思考解决方案,这很好。我只是提醒你,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改变,背后都有一张复杂的网。”
她合上文件夹,推回给林墨:“东西你拿走。”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秦海月话锋一转,“如果你真的想做点什么,可以在‘规则内’做一些‘尝试’。比如,以协助街道完善资料的名义,去深入了解幸福家园的情况。比如,以学习调研的名义,去其他做得好的社区看看。比如……”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明白吗?”
林墨猛地抬头,对上了秦海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支持”的东西——尽管它被包裹在层层叠叠的告诫和提醒之中。
“我明白了。”林墨拿起文件夹,“谢谢处长。”
“还有,”秦海月在林墨转身时又说,“如果要联系街道,不要直接找分管领导。先找具体经办人,从最琐碎、最不敏感的事情入手。清河街道社区办的老陈,记得吗?”
“记得。”
“他是个聪明人,”秦海月意味深长地说,“聪明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知道怎么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做一点点事。”
离开处长办公室时,林墨的手心全是汗。
但她回到工位打开文件夹,发现秦海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三个极小的字:“可试行。”
没有签名,没有日期,笔迹轻得几乎看不见,像是随时可以擦掉。
但那是默许。
中午十二点,林墨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有孩子的哭声和打印机的声音。
“喂?哪位?”老陈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陈主任您好,我是省发改委综合一处的林墨。上次在清河街道调研,我们见过面。”林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既正式又亲切。
“哦……林主任啊。”老陈显然没想起来,但“省发改委”和“主任”的称呼让他保持了客气,“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处室最近在整理一些基层社区治理的优秀案例,想丰富一下我们的资料库。我记得幸福家园社区在公共空间利用方面有一些探索,不知道方不方便提供一些基础资料?比如之前儿童乐园项目的初步方案、居民意见征集情况这些。”
她用了“丰富资料库”这个最安全、最不具威胁性的理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主任啊,”老陈的声音拉长了,“不是我不配合,主要是……那个项目已经搁置很久了,相关资料可能都不全了。而且现在社区工作太忙,创文、疫情防控、人口普查,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整理啊。”
典型的基层推诿太极,每个理由都冠冕堂皇,每个困难都真实存在。
“我理解基层的辛苦,”林墨早有准备,“这样好不好,我自己过去看看?不占用你们的人力,我自己查档案室,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做一些整理工作。”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长。
“林主任,”老陈的语气变得微妙,“您……是专门对这个项目感兴趣?还是处里有什么新精神?”
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说个人兴趣,就显得不正式;如果说处里有安排,就是撒谎。
“是处里想系统梳理基层经验,”林墨选择了模糊的说法,“秦处长也提过,要多向基层学习。”
她谨慎地提到了秦海月,但没说是秦处长具体指示。
“秦处啊……”老陈显然知道秦海月,声音里的戒备稍微松动了一点,“那这样吧,您下周三下午过来?我尽量抽时间接待。不过提前说好,档案可能不全,而且很多是原始记录,没整理过的。”
“没问题,太感谢了。”
挂断电话,林墨靠在会议室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一道门,敲开了。尽管只开了一条缝。
下午三点,办公室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墨从会议室回来后,开始整理过去三个月经手的所有与社区、街道相关的文件。这原本是正常的工作,但因为她做得过于系统、过于认真,引起了刘大姐的注意。
“小林啊,”刘大姐端着茶杯走过来,状似随意地问,“最近在忙什么专项工作吗?看你一直在查资料。”
“没什么专项,就是自己学习一下。”林墨头也不抬。
“学习是好事,”刘大姐在她旁边坐下,茶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不过咱们处的工作性质你也知道,杂而不专。学得太深了……有时候也用不上。”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林墨抬起头,露出一个标准的、不达眼底的微笑:“大姐说得对,我就是随便看看。”
“那就好。”刘大姐站起身,临走前又补了一句,“对了,我听说政策研究三科那边,最近在搞一个社区治理的大课题,赵小曼副科长牵头。你要是真感兴趣,也许可以跟他们交流交流?毕竟你以前也是那里的骨干嘛。”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了林墨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她看着刘大姐离开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在这个看似一潭死水的办公室里,每个人其实都敏锐地观察着其他人的动向。她的“不安分”,已经被注意到了。
而这种注意,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警惕。
下班前,林墨去了张弛所在的资料室。
张弛正对着三块屏幕工作,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数据已经更新到上个月了,幸福家园的投诉记录又增加了五条,都是关于公共空间的。”
“你看到我发的初步构想了?”林墨有些惊讶。
“秦处长让我看过。”张弛这才转过身,推了推眼镜,“她说需要技术角度把关。”
林墨心里一动。秦海月不仅默许了她的行动,还在背后做了她不知道的安排。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多,但都有解。”张弛调出一个图表,“最大的技术难点是空间测量。现有的档案图纸和实际状况可能有出入,需要实地测绘。但街道不可能请专业测绘队,社区也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用民用设备呢?”林墨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案例,“比如手机APP,或者消费级的无人机?”
张弛眼睛亮了:“你懂这个?”
“不懂技术,但见过应用。”林墨老实说,“以前做课题时调研过智慧城市项目,有些社区在用简单工具做小微更新。”
“那就有可能。”张弛快速敲击键盘,“我研究一下合规性。用民用设备采集数据,只要不涉及敏感区域,应该可以。关键是……”
“是什么?”
“是谁来操作。”张弛看着她,“你和我都不可能去飞无人机。我们需要一个在社区的人,一个懂点技术又愿意帮忙的人。”
林墨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幸福家园小区里,那个试图教儿子玩滑板的年轻父亲。他穿着科技公司的文化衫,自行车上挂着编程培训班的广告袋。
“也许……可以找到志愿者。”她说。
晚上七点,林墨去接乐乐时,在幼儿园门口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周致远。
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站在家长群的外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见林墨,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今天怎么……”林墨话没说完。
“下午在附近开会,结束了就过来。”周致远说,语气还是那种学术性的平淡,“乐乐说想让我接一次。”
这是两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参与接送孩子。
乐乐跑出来时,看见爸爸妈妈都在,眼睛瞬间亮了。但她很聪明,没有像以前那样扑上去,而是先看看林墨,又看看周致远,然后小心翼翼地去牵林墨的手。
“爸爸也来了。”林墨轻声说。
乐乐这才露出笑容,另一只手去牵周致远。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并排走着,气氛微妙。周致远问乐乐幼儿园的事,乐乐兴奋地说着今天画的画。林墨沉默地听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为何松了一点点。
晚饭是周致远做的——煮糊的米饭和太咸的西红柿炒蛋。乐乐吃得很香,林墨也没有挑剔。
收拾碗筷时,周致远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最近睡得很晚。”
林墨正在洗碗的手顿了顿:“有些事要查资料。”
“工作上的?”
“算是吧。”
又是沉默。水流声在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需要看文献,”周致远说,“学校的数据库比政府内网全。”
林墨转头看他。他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洗碗池的水花上,没有看她。这句话说得很随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但林墨听懂了。这是橄榄枝,是他笨拙的、学术化的和解尝试。
“好。”她说,“如果有需要,我告诉你。”
周致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厨房。
那天晚上,林墨在书房工作到十一点。她重新修改了构想方案,把秦处长的提醒、老陈的态度、张弛的技术建议都融合进去。方案变得更务实,也更谨慎,但核心的东西还在——那份想要改变什么的冲动。
保存文档时,她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日期。
调到综合一处,已经整整一百天了。
这一百天里,她经历了崩溃、麻木、观察、发现,现在终于站在了行动的起点上。前方是层层叠叠的规则、错综复杂的关系、可以预见的阻力,但也有一条极其狭窄的、可能通往前方的路。
她关掉电脑,走到乐乐房间。孩子睡得很熟,怀里抱着那个旧旧的兔子玩偶。
林墨轻轻抚摸孩子的头发,想起白天秦处长说的话:“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她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在体制内,真正的改变往往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静悄悄的、在规则缝隙中生长的尝试。它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片看似板结的土壤里,种下第一颗种子。
哪怕它可能永远不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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