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见

　　日子像府外的积雪一样，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缓慢地消融。

　　多铎似乎真的将阿古拉当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马夫，除了那天带着娜仁托娅去马厩“宣示主权”后，便再未过问过他的死活。他依旧忙着他的军务，偶尔宿在娜仁托娅的暖阁，享受着她“温柔”的侍奉。

　　娜仁托娅也像是一只被剪断了羽翼的鸟，安分地待在金丝笼里。

　　她学会了笑。
　　学会了在多铎回来时，为他递上一杯温热的茶。
　　学会了在他批阅公文时，安静地研墨。
　　也学会了，在他看向她时，用一种混合着顺从与一丝若有若无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多铎很受用。
　　他以为，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伤痕，能将一头草原上的野马，驯化成一只温顺的家猫。

　　他错了。

　　娜仁托娅的顺从，是一层薄薄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的，是比以前更坚硬、更执着的内核。

　　她每天都会问多铎：“王爷，府里的马，可还听话？”

　　多铎通常会笑着捏捏她的脸：“怎么？担心你的马夫朋友？”

　　娜仁托娅便会低下头，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他身子弱，我怕他伺候不好王爷的爱马，惹王爷不快。”

　　多铎大手一挥：“无妨。只要他能把马喂好，本王不在乎多养一口饭。”

　　得到了这句话，娜仁托娅的心就落了地。

　　她开始光明正大地往西跨院跑。

　　理由冠冕堂皇：她怀念草原上的马，想去看马。

　　多铎不疑有他，甚至还派了两个丫鬟跟着她，美其名曰“伺候格格”，实则是监视。

　　西跨院的马厩，成了娜仁托娅的“圣地”。

　　阿古拉的变化很大。
　　短短几天，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侍卫，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总是挂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容。他会在娜仁托娅来时，远远地躲到马棚后面，低着头清理马粪，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知道，有人在监视。

　　娜仁托娅看着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一次，她站在马厩门口，看着他躲闪的背影，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掌心，逼回了眼泪，然后转身，对跟着她的丫鬟说：“这马夫太笨手笨脚了，看着心烦。去，把他手里的活计给我。”

　　丫鬟不敢怠慢，立刻去把阿古拉手里的铁锹拿了过来，交给了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接过铁锹，那是阿古拉刚才用过的。木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

　　她拿着铁锹，走到阿古拉面前，当着丫鬟的面，用铁锹的背面，轻轻碰了碰他脏兮兮的肩膀，语气嫌弃地说：“喂马去。这粗活，本格格自己来。”

　　阿古拉浑身一震，慢慢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隔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和卑微的伪装，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挣扎。

　　娜仁托娅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深切的关怀。

　　她用眼神对他说：别怕，我来了。

　　她没有动铁锹，而是拿着它，转身对丫鬟说：“去，打盆热水来。这马厩里太脏，我想洗洗手。”

　　丫鬟应声而去。

　　就在丫鬟离开的瞬间，马厩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娜仁托娅立刻扔下铁锹，快步走到阿古拉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阿古拉……你的手……还疼吗？”

　　阿古拉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却又怕自己满手的污秽弄脏了她。

　　“我没事。”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娜仁托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阿古拉摇摇头，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娜仁，我很好。你……你呢？他……他有没有欺负你？”

　　娜仁托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想说“我很好”，可是她知道，骗不了阿古拉。
　　她只能拼命地摇头，然后急切地说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再等等，再等等……”

　　“我不走。”阿古拉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冰凉、粗糙，满是老茧。
　　他抓得很紧，指节泛白。

　　“我不走。”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留在这里，才能保护你。娜仁，你听着，我不走。你别想办法送我走，我要看着你，把你带回去。”

　　娜仁托娅震惊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在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后，他想的竟然还是保护她。

　　远处传来了丫鬟的脚步声。

　　两人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猛地分开。

　　阿古拉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卑微的模样，低着头，退到了马匹身后。

　　丫鬟端着热水进来，娜仁托娅站在原地，假装在看马。

　　她的心，却像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娜仁托娅每天都会来马厩，有时是送一件多铎赏赐的旧衣裳（借口是“王爷不要的，赏给下人”），有时是送一些厨房的点心（借口是“剩下的，别浪费”）。

　　而阿古拉，会利用清理暖阁外积雪的机会，或者运送草料的机会，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地看她一眼。

　　他们很少说话。
　　因为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
　　但他们的眼神，却在每一次交汇中，传递着千言万语。

　　娜仁托娅的眼神在说：我在忍，为了你。
　　阿古拉的眼神在说：我在等，等一个机会。

　　这种“咫尺天涯，却又心有灵犀”的感觉，支撑着他们在多铎的阴影下，艰难地呼吸。

　　直到有一天，娜仁托娅在给多铎整理书房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关于“皇帝亲征”的密报草稿。

　　上面写着：“定于来年春，御驾亲征喀尔喀……”

　　娜仁托娅的心，猛地一跳。

　　喀尔喀……那是离科尔沁不远的地方。
　　多铎，作为皇叔，极有可能随驾出征。

　　出征……
　　军队……
　　混乱……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娜仁托娅的脑海中，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她看着窗外，西跨院的方向。

　　阿古拉，机会……也许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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