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引狼入室

作者:昚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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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药生怜


      十月初九,雨已连下七日。

      将军府西厢弥漫着浓重的药气,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顾清晏躺在床榻上,裹着两床锦被仍止不住发颤。从三日前开始,咳嗽便如附骨之疽,日夜不休。

      今晨太医诊脉时脸色凝重,退至外间才低声道:“陛下,顾公子这次……是伤了肺经的根本。这咳若再止不住,恐成痨症。”

      萧宸站在门外,隔着珠帘看向床榻。

      顾清晏侧身蜷着,单薄的脊背随着咳嗽剧烈起伏,整个人陷在厚重的被褥里,像一捧即将融化的雪。

      “用最好的药。”萧宸声音沉冷,“不惜一切代价。”

      太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臣……尽力。”

      未时,萧宸匆匆下朝。

      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他踏入西厢时,老仆正端着药碗从内室出来,见了他慌忙跪下:“陛下,公子刚醒,不肯用药……”

      “为何?”

      “说……太苦。”

      萧宸皱眉,接过药碗:“朕来。”

      撩开珠帘,药气扑面而来。顾清晏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起皮,眼睫低垂着,听见脚步声才缓缓抬眸。

      看见萧宸,他似乎怔了一下。

      “陛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怎……怎来了?”

      “朝中无事。”萧宸在床边坐下,将药碗搁在矮几上,“为何不喝药?”

      顾清晏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角:“苦。”

      简单一个字,却让萧宸心头一震。

      这样孩子气的理由,这样直白的示弱——与平日里那个疏离温润的顾清晏判若两人。

      是病糊涂了,还是……终于卸下了防备?

      “良药苦口。”萧宸端起药碗,用玉匙轻轻搅动,“朕喂你。”

      顾清晏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不知是病中脆弱,还是别的什么。

      药已温过,苦气却依旧浓烈。

      萧宸舀起一勺,送到顾清晏唇边。动作有些生涩——他从未这样伺候过人。

      顾清晏微微张口,药汁入口,眉头立刻蹙紧。

      “咳……咳咳——”他别过脸,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萧宸连忙放下药碗,替他抚背顺气。掌心下的脊骨嶙峋,随着咳嗽剧烈震颤,像随时会散架。

      等咳声渐歇,顾清晏已喘得说不出话,眼角渗出泪水。

      “慢些。”萧宸声音不自觉放柔,用帕子拭去他眼角的泪,“喝完朕给你蜜饯。”

      顾清晏抬眸看他,病中眼神涣散,却异常专注。

      “……好。”

      萧宸重新舀药,这一次送到唇边时,他先吹了吹。

      很自然的动作,做完才意识到不妥——这是宫人伺候主子的做派。

      但顾清晏似乎并未在意,只顺从地张口,咽下。眉头依旧蹙着,却不再咳。

      一勺,又一勺。

      室内安静得只剩瓷匙轻碰的声响,和顾清晏压抑的吞咽声。

      窗外雨声又起,淅淅沥沥。

      萧宸喂得很专注,没注意到顾清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从他微蹙的眉,到专注的眼,到因为药气蒸腾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那目光起初是涣散的,渐渐聚焦,最后凝成一点极淡、极深的暖意。

      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河。

      一碗药终于见底。

      萧宸松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是今早太医呈药时,他特意让李德全去御膳房取的桂花蜜饯。

      “给。”

      顾清晏看着递到眼前的蜜饯,微微怔忡。

      “陛下……随身带着这个?”

      “怕你嫌苦。”萧宸将蜜饯塞进他手心,“含着,压压苦味。”

      顾清晏低头看着掌心的蜜饯,金黄剔透,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

      良久,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盖过满口苦涩。

      “……甜。”他轻声说。

      萧宸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病容憔悴,眉眼却因这简单的甜意柔和了几分。心中那丝不忍,忽然泛滥成无法言说的疼惜。

      “顾卿,”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你要快些好起来。”

      顾清晏抬眸看他,唇边沾着一点蜜饯的糖渍,眼中水光潋滟:“陛下……在担心臣?”

      “嗯。”萧宸伸手,用指腹轻轻抹去他唇边的糖渍,“担心。”

      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指尖触到的唇瓣冰凉柔软,顾清晏似乎颤了一下,却未躲开。

      四目相对。

      药气氤氲中,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

      傍晚,顾清晏喝了药后沉沉睡去。

      萧宸没有离开,只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烛光下,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的血管。

      这样脆弱,这样易碎。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张病弱皮囊下,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陛下。”影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萧宸起身,走到外间。

      “查到了。”影七压低声音,“三年前顾公子重伤后,确实有南疆旧部暗中联络过他,但他……全都回绝了。”

      “回绝?”

      “是。密信在此。”

      萧宸展开信纸——是顾清晏的字迹,瘦劲嶙峋:

      “顾家已败,诸君各寻生路。清晏残躯,不堪大用,勿念。”

      字里行间,尽是颓然与放弃。

      与影卫之前查到的那些“暗中联络旧部”的线索,截然相反。

      萧宸眉头紧锁:“这信……可信?”

      “送信之人是顾家老将,年过六旬,现已归隐江南。属下去问过,他老泪纵横,说公子当年……心死了。”

      心死了。

      萧宸握紧信纸,看向内室。

      那个蜷缩在病榻上的人,那个喝药时蹙眉说苦的人,那个含着蜜饯说甜的人——

      真的……心死了吗?

      子夜,萧宸仍在书房。

      案上摊着那封密信,烛火将字迹照得忽明忽暗。他反复看着那句“清晏残躯,不堪大用”,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如果顾清晏真的心死如灰,那这些时日的温和顺从,又算什么?

      如果他没有……

      “陛下。”李德全轻声进来,“顾公子醒了,在咳。”

      萧宸起身便往外走。

      西厢内,顾清晏果然醒了,正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老仆端着温水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朕来。”萧宸接过水杯,扶起顾清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慢些喝。”

      温水润喉,咳声渐歇。

      顾清晏靠在他肩头,气息微弱,声音沙哑:“陛下……还没歇息?”

      “处理些政务。”萧宸替他掖好被角,“吵醒你了?”

      顾清晏摇头,闭着眼,睫毛轻颤:“臣梦见……苍梧谷。”

      萧宸心头一紧。

      “梦见父亲……”顾清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他不悔。”

      不悔。

      用五千将士的命,换三万百姓生还,不悔。

      用顾家满门的前程,换那一场惨胜,不悔。

      用自己儿子的余生,换一个将军的尊严,不悔。

      萧宸手臂收紧,将怀中单薄的身子搂得更紧些。

      “顾卿,”他哑声说,“朕……对不起。”

      对不起当年先帝的昏聩,对不起朝廷的背弃,对不起顾家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

      顾清晏睁开眼,抬眸看他。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沉在深潭里的星火。

      “陛下不必道歉。”他轻声说,“这条路……是臣自己选的。”

      话音落,他又闭上眼,气息渐渐平稳。

      像是又睡了。

      萧宸却久久未动。

      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温度低得像一块冰。

      可就是这片羽毛,这块冰,此刻却让他心头滚烫。

      他忽然想起太医的话:“若再止不住咳,恐成痨症。”

      痨症。

      不治之症。

      萧宸手臂又收紧几分,像要把这人揉进骨血里。

      “顾清晏,”他对着沉睡的人,低声自语,“朕不许你死。”

      “听见没有?”

      “朕……不许。”

      窗外,雨声渐沥。

      掩盖了帝王这一生,第一次脱口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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