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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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


      阿常磨了好几天,才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迦蓝身后,小心翼翼梳理着那头已垂至锁骨的黑发。发丝细软,握在手里像一捧凉滑的墨绸。

      “迦蓝,”阿常捏着梳子比划,“我给你扎起来好不好?我看街上那些公子哥都这么梳,可精神了。”

      正望着窗外流云的迦蓝闻言,微微回了神,又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少年不解,“披着多不方便,吃饭都容易沾到。”

      迦蓝被问的一怔,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眼神柔软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有人说过,”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批着头发……”

      很好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刚从齿缝里滑出就又被他吸了回去。他垂下眼笑了笑,改了口,“因为习惯了。”

      习惯了及肩的黑发,习惯了一身白衣,也习惯了身边有个先生。先生跟他想象中的魔尊一点都不一样,他絮絮叨叨的,有时候会很吵,有时候又会闹他闹得厉害,有时候会坏心眼的欺负他,但是——

      阿常看着迦蓝红了的耳垂,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是那个……坏女人说的?”

      “嗯。”

      这个回应让阿常心里的好奇像藤蔓般疯长。他放下木梳,蹭到迦蓝身边坐下,双手托着腮帮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

      见迦蓝只笑不语,少年开始掰着手指细数他有限的见识:“她肯定特别好看,不然跟你站在一起肯定不合适!那她是不是眼睛很大,会说话?头发很黑,像缎子?皮肤很白,像刚蒸好的白米糕?”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美好事物都堆砌起来,却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越来越像迦蓝,只是在那兀自烦恼着,觉得就算跟他说的都一样,就算好看上了天,那也配不上迦蓝这般惦念。

      迦蓝被逗得唇角弧度更高,他想了想阿常想像的应九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慢慢摇头:“他啊……总架着副琉璃镜,看人时像在打量什么有趣玩意。走路也不好好走,头发也不好好束,风一吹就散得满脸都是。”

      阿常愣住了。这形象与他设想的“仙女”相差太多了。

      “那……她一定性子特别温柔?”少年不甘心地追问,“会给你绣荷包?会唱小曲?会熬甜甜的汤?”

      迦蓝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眼底漾开细碎星光:“这些好像也没有,他会抢我咬过的糖葫芦,会用雪把我围起来说要做成小雪人,会在我画纹样时故意捣乱,还总爱凑在我耳边说些荒唐话……”声音渐低,脖子红了。

      不仅如此,还会骗他坐……“莲花”,还会故意……欺负他到哭,会用佛经垫着柿饼喂他,会拿袈裟系带缠住两人发尾,会在晨钟声里咬住他后颈,还会……把他觉得最好的东西都捧来给他,所有的所有的都可以随他挑拣,会为他求愿望,会给他捏好看的面人,会带他去看三千里花灯长河,也会陪他一步一步走遍这人间。会在不安的时候护住他,在迷茫的时候鼓励他,在他睡不好的时候……抱住他,这就是他的先生啊,全世界最好的先生呀,最好的最好的,他最喜欢了……

      阿常张大了嘴。这哪里是温柔体贴?分明是个……混世魔王!

      “那她定是家财万贯!”少年做最后挣扎,“能用金屋子把你藏起来?”

      这次迦蓝笑出了声。他想起那人会去莲台边缘敲下几块砖丢给大吉祥寺,试图缓和归魔佛子和寺庙的关系结果被人撵了出来;会为了带他去人间就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折腾了好久,却就只用了一次的排场。他的先生还差点就给他买了栋客栈完全不介意他可能住不了多久,但又会在给他买街边糖画时,和坐地起价的摊主斤斤计较着三文钱。

      “他啊,”迦蓝望向窗外无垠天色,声音轻得像梦呓,“大方到把半颗心给了我,却又小气的连句像样的情话都说不全。”

      阿常彻底茫然了。不温柔,不贤惠,不富有,还总爱欺负人——这样一个处处不合常理的“坏女人”,怎么就勾得菩萨心甘情愿堕凡尘?

      晨风拂过,带来远处集市隐约的喧闹。阿常望着迦蓝被日光勾勒的侧影,忽然福至心灵。

      他想起乞讨时见过的痴情女子——那姑娘等一个负心书生三年,旁人笑她傻,她却说:“他给我捡过一片枫叶,红得像火。”

      或许情爱本就不是秤斤算两的买卖。那人或许有千般不好,可偏偏给了迦蓝最想要的东西——不是金玉珠宝,不是温言软语,而是把他从冰冷佛台上拽进滚滚红尘的勇气,是纵容他所有“不合规矩”的偏爱。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少年喃喃道,“她定是给了你……别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迦蓝微微一怔,指尖抚过耳坠。冰凉的晶体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人魔息滚烫的温度。

      “是啊。”他轻声应答,像在说给阿常,又像说给自己听,“他给了我……做迦蓝的资格。”

      窗外云卷云舒,有一缕穿过山海的风,正温柔拂过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风穿过回廊,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阿常忽然觉得,那个“坏女人”或许不是妖也不是仙,而是阵捉摸不定的风——才能把迦蓝这样清寂的雪,都吹得有了人间温度。

      几日后,云生的回信随一只寺庙圈养的传讯鸽翩然而至。迦蓝展开,看到那行“立秋将至,寺中木槿初绽”时,若有所思。他算了算行程,将正在院子里认药草的阿常唤到身边。

      “我接下来要去趟大吉祥寺,”迦蓝很平静的开口问道,“你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

      “我也去我也去。”阿常拍拍手上的土,眼睛亮亮的:“是大家都说特别好看特别厉害的那一个?”

      好看么?金顶连绵,飞檐层叠,钟声悠远,梵香氤氲,确实是很好看的。

      厉害么?都说寺中梵钟能涤荡魂魄,香火可上达天听,寺内僧众可降妖驱鬼,可行医布施,确实也是很厉害的。

      “对,就是那个,很大,很好看,也很厉害的。”

      启程后,他似是不经意地,将大吉祥寺的日常细细拆开,揉进沿途的风景与闲谈里。

      路过一片菜畦时,他会说:“寺后的菜园比这个大多了,执事僧每日都要浇水,收获的瓜果会送去斋堂或布施给山下的贫苦人家。”

      见到有医馆义诊,他便多看一眼:“寺中也会培养医僧和设立百草院,百草院的弟子们不仅要诵经修禅,每逢初一十五,会下山为百姓诊脉施药,分文不取。”

      阿常听得入神:“当和尚还可以学治病啊?”

      “嗯。”迦蓝望着远处山峦,“慈悲不止在口,更在于行。一味药,一碗粥,有时比千卷经文更能渡人疾苦。”

      “那医僧又是什么呢?”阿常没太听懂后面的部分,他的关注点更多的落在医僧这个陌生的称呼上。

      “医僧倒是不太需要修禅打坐。”山风拂过迦蓝的衣袂,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溪水叩击卵石,“他们会接受更严格的医术授业,待通过考核后,需要通过入世行医,来代替诵经修行。最终若能证得慈悲心,便可获‘医僧’的称号,被派往各个城镇,救死扶伤行善积德。”

      阿常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授业”、“称号”、“派往城镇”。这些字眼对他这个在泥地里打滚长大的小乞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意味着……被认可,被需要,甚至是被尊重。

      “医僧……”他小声重复着,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是不是就像镇上的陈大夫那样,大家病了都要去求他?”

      “嗯。”迦蓝点头,“医僧所到之处,当地百姓都会敬重他。”

      阿常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想起自己曾经发着高烧,爬到医馆门口,里面的学徒却捂着鼻子赶他:“去去去,臭要饭的,别脏了地方!”如果……如果他成了医僧,是不是就能……

      见阿常有兴趣,迦蓝就更多的讲起医僧相关的事情,他讲医僧会接触到的课业,讲寺内的生活环境,讲弟子们在辨别药性、调制膏方的趣事,讲他们学业有成后如何为被魇住了的孩童在额间点一抹安抚心神的朱砂。那些枯燥的琐碎的修行在他清淡的语调里,化作一个个温暖的小故事,让阿常对那片未曾踏足的梵刹,生出了朦胧的期待与向往。

      自那时起,阿常的心思就渐渐活络开来。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迦蓝——这些日子菩萨教他认字、领他识药,为他买新衣,却不图他回报。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像菩萨一样做个好人,多做好事,如果他能把医术学好,是不是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再让他们也去帮助更多更多的人呢?

      他忍不住追上两步,扯住迦蓝的袖子,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带着属于市井的直白和属于他过往的印记:

      “迦蓝,医僧都要做什么?是不是认很多很多草,什么病都能治好?”

      “他们真的能帮到很多人吗?像我……像我们以前在破庙里生病了,没钱看大夫,医僧也会管吗?是不是真的不要钱啊?”

      “学了那些厉害的医术,能不能……能不能让大家都不生病啊?至少,让小孩子不那么容易病死?”

      他问得急切,眼睛里闪着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怯懦的光。他太知道缺医少药、被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的滋味了。如果有一条路,能让他摆脱这种命运,还能让他去帮助那些曾经像他一样的人……阿常感觉自己已经听到山风送来的钟声,看到了云雾缭绕处,大吉祥寺的金顶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有什么照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那个曾经蜷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乞丐,仿佛看到了一扇正在为他缓缓开启的门。

      然而,当迦蓝提到剃度时,阿常却猛地缩了缩脖子。

      “要……要剃光头?”少年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头发,“光秃秃多冷啊!”

      迦蓝被他的反应逗得唇角微弯:“若为医僧,自然要皈依佛门,僧人六根清净,而且光头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般难受。”迦蓝指尖无意识拂过自己的发梢,又按压着自己的头皮,微微出了神语气中也有些怀念,“不冷,是暖的,也不会疼,很……快意,刚剃完摸着很滑,清理起来也很方便,不难受的。”

      他说的乱七八糟的,更像是自己在回忆,却没想过他的体验或许是独一份的,或许是因为有人因为在意他而给他的偏爱。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啊……”

      “你怎么脸红了?”
      “……你看错了。”

      “那做了和尚还能吃肉吗?”
      “自然是……要吃素的。”

      “还要整天念经?”
      “要做早课,早晚都要跟大家一起念一会,实在困的话也可以做做样子。”

      阿常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是算了吧!虽然医僧挺好的,但我不要当和尚!”他光是想象自己顶个光秃秃的脑袋,穿着灰扑扑的僧袍,要对着佛像念一辈子经,还不能吃肉,就觉得人生顿时灰暗了。还是跟着迦蓝好,大不了他多打工再少吃点,迦蓝的医术也很好,他不当和尚也可以学到很多事情。

      迦蓝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了些。他伸手,轻轻拂去少年肩头的一片落花。

      “不急。”他说,“只是带你去看看。”

      佛只度有缘人。那缘分如同种子,需落在适宜的土壤里,自有其发芽的时节。他见过太多强求的“功德”,最终都成了束缚心灵的枷锁。他叛佛而出,求的就是一个“自在”,又怎会将他曾挣脱的绳索,套在这个刚刚窥见世间美好的孩子身上?

      只是,看着阿常对前路充满憧憬的侧脸,迦蓝心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忧虑如云烟般掠过。

      他的前路,注定与这孩子的安稳人生不同。他的先生归期未定,而他身负佛骨,未来是福是祸,是湮灭是新生,都很难说。他和阿常,只有一些同行的浅缘,注定不会有长久的陪伴。

      而且……他卜算过,阿常命中六亲缘浅,却颇有佛缘。而寺院有清规,亦有慈悲。有古佛青灯,亦有治病救人的双手。那里能遮风挡雨,能让他识字明理,或许也能给他一条踏实、光明的路。

      先看看吧。迦蓝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毕竟选择权,始终在阿常自己手中。他可以把群友的选项指给少年看,但对于未来,只有阿常自己才可以做选择。

      不过医僧啊……迦蓝不由想起昔年在白水镇与三位长□□度的时光。那时他还是佛子,为了学习医术,在那座边陲小镇一住便是半年。医僧因为常和百姓打交道,知道他们叫不出那些绕嘴的法号,便多使会用俗世姓氏。修佛修心,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薛长老精于药理,却是个火爆脾气。迦蓝至今记得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佛子又如何?认错药就是认错药!”可就是这个倔老头,会在深夜提着灯笼,带他进山辨认月下才会散发独特清香的药草,也曾因为一个穷苦猎户付不起诊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倒贴药材。

      玉长老擅针灸,性子却温吞如水。她施针时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银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小佛子别绷这么紧,”她常柔声说,“人体经络如同河流,你要学会感受它的流向。”她的诊室对所有人开放,无论是浑身酸臭的挑夫还是衣衫褴褛的乞儿。

      最特别的当属秦长老。他原是江湖游医,半路出家,一身医术皆从生死间悟得。他教迦蓝的不是医书上的条条框框,而是如何从病人的眼神、气息甚至汗味里判断病情。“医者仁心,”秦长老说这话时正在给一个浑身污秽的乞丐清创,“但这仁心,得先过了人这一关。瞧不起他们,你就治不好他们。”

      这些往事如烟,却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记。如今想起,唇角仍会不自觉泛起浅淡笑意。他看着身边眼神晶亮的阿常,仿佛看到了某种轮回的起点。

      那就去看看他们吧,已经许久未见了,也不知他们是否,一切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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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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