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蝉鸣

作者:荔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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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6


      十一月的特罗姆瑟,已经没有了光。

      顾言澈走出机场时是下午三点,但天色完全漆黑,只有机场和道路的灯光勉强划破黑暗。

      气温零下五度,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出租车站,每一步都在新雪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这次他没有订酒店,而是直接去了租好的公寓——离沈听夏那间转租的公寓两条街。

      一室一厅,家具简单,但有大窗户对着峡湾。

      房东是个寡言的挪威老人,把钥匙交给他后,只说了一句:“极夜了,记得补充维生素D。”

      顾言澈打开窗户,寒冷的海风立刻灌进来。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港口的导航灯有规律地闪烁。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尽的、沉重的黑暗。

      这就是极夜。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以下,连续两个月不会升起。每天只有正午时分,天空会稍微亮一些,变成深蓝色,像黎明的反色。

      沈听夏在这样的黑暗里生活。

      顾言澈关上窗户,打开暖气,开始整理行李。

      他带的东西不多:厚衣服,书,笔记本电脑,还有那个装纸蝉的木盒——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带来了。

      把木盒放在书架上时,他看到了旁边的一本挪威语入门教材。他翻开,在扉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11月1日。然后打开手机,下载了语言学习APP。

      他要在这里生活,就要学会这里的语言。

      ——

      第二天,顾言澈去社区中心办理居留登记。

      工作人员是个热情的年轻女孩,听说他要在这里住三个月,眼睛一亮:“极夜时期来?很少见呢,游客都躲着这个时候。”

      “我不是游客,”顾言澈用生硬的挪威语说,“我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女孩切换成英语:“那您需要很多装备。保暖的,照明的,还有——”她从柜台下拿出一瓶药,“维生素D。没有太阳,我们会抑郁的。”

      顾言澈接过,道谢。

      走出社区中心,天依然是黑的。

      手表显示上午十点,但街道上的路灯全都亮着,商店的橱窗也灯火通明,像是在抵抗永恒的黑暗。

      他去了超市,买了食物和生活用品。在冰柜前挑选蔬菜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沈听夏。

      是北极光画廊的那个金发女人。她正在挑选牛奶,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你又来了。”

      “海伦。”顾言澈记得她的名字。

      “这次待多久?”

      “三个月。也许更久。”

      海伦打量着他:“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上一次,你是来找人的。这一次……”她顿了顿,“你是来生活的。”

      顾言澈点点头。

      他们一起排队结账。海伦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了地址,她眼睛一亮:“离沈很近呢,就在两条街外。”

      顾言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保持平静:“她还在这里吗?我看到了她的转租信息。”

      “她要去冰岛,”海伦说,“一个艺术家驻留项目,三个月。极夜期间离开特罗姆瑟是很明智的,很多人受不了这么长的黑暗。”

      “她什么时候走?”

      “下周。”海伦看着他,“你想见她吗?”

      顾言澈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海伦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理解和赞许。

      “如果你需要什么,”她说,“可以来画廊找我。极夜期间,我们每周三有‘光明聚会’,大家一起喝热可可,聊天,对抗冬季抑郁。”

      “我会去的。”顾言澈说。

      ——

      顾言澈没有刻意寻找沈听夏。

      但在这个只有七万人的小城里,偶遇几乎是必然的。第三天下午,他去图书馆借书,就在门口遇见了她。

      沈听夏穿着厚重的白色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她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他时,脚步停住了。

      四目相对。

      北极圈的黑暗里,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顾言澈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顾言澈。”她先开口,声音透过围巾有些闷。

      “听夏。”他点头。

      “你又来了。”

      “嗯。”

      “这次……待多久?”

      “不知道。可能三个月,可能更久。”

      沈听夏看着他,眼神复杂:“为什么?”

      顾言澈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想体验极夜。想……学习在黑暗中生活。”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沈听夏的意料。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极夜很难熬。”

      “我知道。”

      “你会抑郁的。很多人都会。”

      “我可以学习对抗它。”

      沈听夏没有再说什么。她抱着书的手紧了紧,指节在寒冷中微微发白。

      “我下周去冰岛。”她说,“艺术家驻留项目。”

      “我听海伦说了。恭喜。”

      “谢谢。”

      对话在这里停住。图书馆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冷风从开合的门里灌进来。

      顾言澈侧身让开通道,沈听夏犹豫了一下,从他身边走过。

      走了两步,她回过头。

      “如果你需要帮助,”她说,“可以找海伦。她人很好。”

      “好。”

      沈听夏点点头,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黑暗里。

      顾言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他没有追上去。

      也没有问“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无法回到“朋友”的状态了。

      十二年的单恋,两个月的告别,八千公里的距离——这些已经将他们塑造成了陌生人。

      比陌生人更熟悉的陌生人。

      ——

      顾言澈开始了在特罗姆瑟的生活。

      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天依然是黑的。

      他做早餐,学挪威语,看书。

      十一点左右,天空会稍微亮一些,变成深蓝色,他会出门散步,去超市,或者去图书馆。

      下午两点,黑暗再次降临。他会在家里工作——接了一些远程的设计咨询项目,收入足够支撑在这里的生活。

      周三,他去参加了海伦说的“光明聚会”。

      画廊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温暖的空间,墙上挂满了明亮的画作,桌子上摆着热可可和肉桂卷。来了十几个人,大多是本地人,也有几个像他一样的外来者。

      海伦介绍他给大家认识,说他来自中国,要在特罗姆瑟过冬。大家都很好奇,问他为什么选择极夜时期来。

      “我想体验完整的一年,”顾言澈用简单的挪威语说,“从极夜到极昼。”

      一个老人笑了:“年轻人,你很有勇气。但记住,极夜不是挑战,是修行。”

      聚会持续到晚上。大家聊艺术,聊生活,聊如何对抗冬季抑郁。

      顾言澈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话。他发现,这些生活在北极圈的人有一种特别的坚韧——不是硬扛,而是顺应。

      他们接受黑暗,然后在黑暗中创造光明。

      聚会结束,海伦送他出门。

      “沈下周三走,”她突然说,“如果你想去送她,飞机是上午十点。”

      顾言澈摇头:“不去了。她不需要我送。”

      “那你会想她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顾言澈愣了一下,然后诚实地说:“会。但那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海伦看着他,眼神里有赞赏:“你成长了,顾。”

      “是吗?”

      “是的。上一次你来,眼睛里全是‘我想要’。这一次,你学会了‘我接受’。”

      顾言澈没有说话。他抬头看天,漆黑一片,只有几颗倔强的星星在云隙间闪烁。

      “谢谢你,海伦。”他说。

      “不客气。记住,周三的聚会永远欢迎你。在极夜里,我们需要彼此的光。”

      ——

      沈听夏离开的那天,顾言澈没有去机场。

      他去了北角。

      不是去看风景,而是去体验——体验沈听夏曾经在那里坐过的孤独。

      五个小时的车程,在漆黑的道路上行驶,只有车灯照亮前方的一小片区域。

      路两旁是无尽的黑暗,偶尔有驯鹿的眼睛在路边闪烁,像幽灵。

      到达北角时是下午两点,正是“白天”——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深蓝色,勉强能看清悬崖的轮廓。风极大,几乎要把他吹倒。

      他走到沈听夏曾经坐过的那块岩石旁,坐下。

      下面三百米处,黑暗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巨响。

      远处的地平线隐约可见,但那里没有太阳,只有永恒的黑暗。

      顾言澈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

      风吹透了他的羽绒服,寒冷刺骨。他的手指冻得僵硬,脸颊麻木。但他没有离开。

      他在感受。

      感受沈听夏曾经感受过的孤独,感受她决定放手时的决心,感受她终于获得自由时的平静。

      手机响了——是设定的提醒:沈听夏的飞机应该起飞了。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空白的聊天窗口。然后他打开相机,拍了一张眼前黑暗的海。

      照片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隐约的浪花白沫和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给这张照片配了一行字,发在了自己新开的、没有任何好友的社交媒体账号上:

      「在黑暗里,等待光。」

      然后他收起手机,站起来,走回车里。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海伦那句话:你学会了“我接受”。

      是的,他学会了接受。

      接受沈听夏已经不爱他。

      接受十二年的错过无法挽回。

      接受自己可能要在这个黑暗的地方,独自度过整个冬天。

      接受这一切,然后继续生活。

      ——

      回到特罗姆瑟已经是晚上八点。顾言澈停好车,走进公寓楼时,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张明信片。

      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是塞在他的信箱里。

      他拿起来,翻到背面。

      熟悉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顾言澈,极夜很长,照顾好自己。」

      是沈听夏。

      她走之前,来过了。

      顾言澈捏着明信片,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苦涩的笑。而是一种释然的笑。

      她知道了。

      知道他在这里,知道他会度过整个极夜。

      她留下了这句话,不是承诺,不是邀请,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心。

      而这,就够了。

      顾言澈把明信片小心地收好,上楼,开门,打开灯。

      温暖的黄色光线充满房间。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无尽的黑暗。

      沈听夏现在应该在去冰岛的路上,或者已经到了。那里的冬天也有极夜,但也许不同。

      而他在这里,在特罗姆瑟,在真正的北极圈的黑暗里。

      等待光。

      等待极夜结束。

      等待下一个夏天的到来。

      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但他不再焦虑,不再执着。

      他只是等待。

      就像沈听夏等待了他十二年那样。

      耐心地,安静地,不求回报地等待。

      在黑暗中,等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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