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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4章暗河初探:夜勘河道
边城的天黑得比省城快。
六点刚过,楼下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光圈打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像一块块被掏空的黄斑。
中队楼四楼尽头的宿舍里,铁床挤成一排,床架漆皮脱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铁。每张床头钉着一块小木牌,写着名字,最边上有一块空着——那是几年前牺牲的老队员,牌子没人敢取,也没人敢再写新名字。
温止坐在那张没人睡的床沿,背靠着冰凉的墙,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着技术组刚传来的录音,一边低头看着笔记。
门口有人敲了两下。
“温顾问。”姜临的声音在门外,“出门了。”
“嗯。”温止把笔插进本子,上身一倾,轻巧地落地,顺手拽过床边那件夹克穿上。
走廊里灯不太亮,墙皮斑驳。一群人已经聚在楼梯口,人人身上多了点夜间行动的装备——黑色战术服、轻便防弹背心、耳麦、对讲。
“晚上不睡?”裴征打了个哈欠,“一到边城就加班。”
“谁说要睡?”姜临把一条军绿色围巾随手绕在脖子上,“答应你们看的河,今天就看。”
“老张呢?”沈听澜问。
“在下面。”姜临抬了抬下巴,“你们见见本地导游。”
·
楼下院子里停着那辆绿色吉普,车影旁边蹲着个男人,穿一身陈旧的夹克,裤腿挽起一半,脚上踩着一双磨得看不出原色的胶鞋,正点着一根烟。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一双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缝,看不出几分真心几分狡滑。
“姜队。”他赶紧掐灭烟,往裤腿上蹭了蹭手,嘿嘿笑,“这就是省城来的大领导?”
“少来。”姜临把车门一拉,“这位沈队,缉毒总队来的。”
“沈队。”老张干瘦的手伸过来,“久仰久仰。”
手掌粗糙,掌心有一圈茧子,是长年拉船绳和搬货箱磨出来的。
“久仰?”裴征挑眉,“你在暗网看我们‘十大缉毒警察’评选了?”
“电视上见过几面。”老张笑得露出一口烟熏黄的牙,“你们省城破案,咱们边城也跟着沾光。”
“少拍马屁。”姜临把他脑袋按回去,“你这人,嘴上从来没一句真话。”
“那我这条命可是真的。”老张撇嘴,“这条命现在还捏在你手里呢,敢说假话?”
他这句话半真半玩笑,却也算提醒。
老张,原先就是在暗河线上跑船的小贩,干着又走私又带货的活。后来一次行动被姜临逮了个正着,案子压着没上,留下他当了线人——半自由、半囚徒,白纸黑字签了“污点证人”协议,一只脚一直踩在刀刃上。
“上车。”姜临打开副驾,“老张随我,你们几个后排挤挤。”
“挤惯了。”裴征钻上车,“咱们缉毒总队的车,比你这宽不了多少。”
苏白抱着装备箱坐在最后一排,膝盖顶着前排座椅后背,耳朵里塞上耳机,手心微微发汗。
“第一次夜勘河?”姜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嗯。”苏白硬着头皮说,“白天看过河,晚上第一次。”
“白天是看水。”老张在副驾插嘴,“晚上是看鬼。”
“别吓孩子。”裴征拍了他一下,“说重点。”
“你们想知道啥?”老张笑,“我这脑子里,都是边城的八卦。”
“别八卦。”沈听澜淡淡,“说晚上河道上有几条常规船,怎么走的。”
“那得看哪段。”老张往窗外努努嘴,“咱们现在去的是上游一段,河面窄,船不大。”
“平常跑得勤的是三种——”
“一种拉砂石,合法,白天跑得多。”
“一种打鱼,半合法,什么时候都有。”
“还有一种,啥都不拉,就拉空气。”
“没人会花钱拉空气。”裴征道,“那空气里得有黄金才行。”
“那就得你们查出来了。”老张笑嘻嘻,“我这眼睛,只能看见水面上那一层。”
·
吉普离开市区,路灯越来越稀。
车灯劈开夜色,前方是一条时宽时窄的水泥路,路边是低矮的民房和成片的乱草。再往前,房屋越来越少,草越来越高,偶尔能看见几处亮光,是河边小摊或简陋的养鱼棚。
远处,河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和天边的夜连接在一起。
“到了。”姜临在一处岔路口把方向盘一打,车慢慢停下。
“下面不能开车。”老张指指前方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土路,“堤坝上不好掉头。”
几个人下车,夜风里夹着淡淡的水腥和泥土味,还有远处不知哪家院子里飘出来的菜油香。
“戴上耳麦,手机调静音。”沈听澜低声交代,“这里以后很可能会动手。”
几人依言动作,动作娴熟。
沿着土路往前走了一段,前方是一条略微隆起的堤坝,堤顶用石块简单铺了一层路,边缘长着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的水珠在月光下折出一层暗光。
河水在堤下流,夜色里看不清颜色,只听得见水撞在石头上的轻微拍打声。
“先别上堤顶。”姜临抬手,示意众人靠堤内侧蹲下,“上去了,人影容易被对岸瞧见。”
对岸是一小片模糊的黑,有几处一点点灯光,远远地晃。
“对岸有人盯?”裴征压低声音。
“谁知道。”姜临说,“那边不归我们管。”
“我只知道——我们这边的人,一上堤,对面的镜子就亮。”
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折叠望远镜递给沈听澜,又递了一只给温止。
“以前都是我们自己拿望远镜看。”她冷笑,“现在有省城来的,帮忙多看几个角。”
“今晚主要看哪段?”沈问。
“前面三百米,有个小凹湾。”老张压低声音,“平时白天看,就是个靠岸钓鱼的地方。”
“晚上,船多。”
“什么船?”温止问。
“打鱼的、小运货的、对岸偷跑过来的。”老张一一数,“有时候,还会有几条——”
他眯了眯眼,“看起来什么都不装的。”
“你怎么区分?”沈问。
“看吃水。”老张说。
“真空船,水线会比旁边的高一圈。”
“空气船,”他嘿嘿一笑,“水线压得低,船帮离水不多远。”
“你们到时候自己看。”
几个人各自找了个隐蔽位置蹲下,望远镜架好。
夜色沉下来,风吹过长草,草叶窸窸窣窣地摩擦。
起初河面很平静,偶尔有一两条小木船划过,船头挂着微弱的灯,像河面上慢慢移动的萤火。
过了一会儿,远处出现一团更亮一点的光。
那是一艘看起来比普通打鱼船大一些的机动船,船身漆成暗色,两侧挂着旧轮胎当防撞条,船头那盏灯昏昏黄黄。
“砂船。”老张低声说,“你看甲板那边,有堆被雨拍得平的砂石。”
那船缓慢挪动着,靠向上游那段更宽的河道,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艘更小一点的船从下游方向沿着岸边上来。
“这个是打鱼的。”老张说,“你看他船尾那堆网,挂得乱七八糟,不是装出来给你看的。”
“那种专门演给你看的,网子会铺得特别整齐。”
“今天看不见那种?”裴征问。
“看运气。”老张说,“也得看他们今晚缺不缺钱。”
话音刚落,沈听澜的望远镜里,视野边缘闪过一道暗影。
她立刻把镜头往那边挪。
一艘船从河心慢慢靠近,船身比刚才那条打鱼船略宽,却没有任何明显的货物。船灯关着,只有船尾那点微弱的火星在风里一闪一闪,几乎融在黑里。
“有一条。”沈压低声音,“无灯。”
“位置?”姜临问。
“在你正前方两点钟方向。”沈说,“现在正往小凹湾那边靠。”
“看吃水。”老张探出一点头,小声道,“别光看人。”
温止的望远镜对准那艘船,视线掠过船帮。
“水线确实压得低。”她说,“同样大小的船,刚才那条打鱼船露出来一圈,这条只露半圈。”
“船身刷新的漆,颜色偏暗绿,刚刷不久。”
“说明最近换过外壳。”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望远镜,“或者,是别人的船。”
“嗯。”姜临低声,“老张。”
“在。”
“这条船,你以前见过?”
老张盯着看了几秒,皱起眉头:“不常见。”
“舵手坐姿有点别扭,像是第一次走这段水。”
“我们这边老跑夜河的人,坐久了,屁股都是长在船板上的,他那个晃的角度,一看就是没适应。”
“你这观察力,比我们法医都细。”裴征忍不住感叹。
“命都在这条河上吊着。”老张说,“不长点眼睛,早死了。”
那条无灯船慢慢靠近小凹湾。
小凹湾的位置正好是河道一个自然的内弯,水流在这里稍微慢一点,岸边有一片乱石,白天有人在那儿钓鱼,晚上则是天然的藏身处。
“前方三十米,有个浅滩。”老张压低声音,“正常走这段水的人,都会离一点,怕搁浅。”
“这条走得太贴岸了。”
无灯船果然几乎擦着岸边石头过去,靠在一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大石旁边停住。
几秒后,岸上黑影一闪,有人从灌木丛后探出头,快速上前,和船上的人低声说了几句。
听不见内容,只看得出动作很熟。
“这就是你说的‘接驳点’?”沈轻声问。
“只是其中一个。”老张说,“平时他们会换地方。”
“今晚来这儿,”他咂嘴,“说明这条船的主人,跟这一带的‘老板’关系还成。”
“能看出来货有没有搬?”裴征问。
“看不到。”老张说,“他们动作太快。”
果然,那几个黑影只在船帮上晃了不到一分钟,随后有人扛着一个什么东西跳上岸,船头一转,又往下游方向慢慢滑走。
“有没有可能是普通货?”苏白忍不住问。
“普通货不值这个排场。”姜临说,“普通货白天大摇大摆进港就行。”
“这地方晚上没几个人来,他们这么绕,成本太高。”
无灯船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
岸上那几个影子把东西搬进草丛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那片草丛后面是什么?”沈问。
“以前是个老砖厂。”老张说,“后来倒了,厂房拆了一半,地一直没人要。”
“我们怀疑他们在那儿搭了个临时库。”
“查过吗?”裴征问。
“去年查过一回,什么都没发现。”姜临说,“因为我们去之前,肯定有人给他们透风。”
“你觉得内鬼在你们这边?”沈看她。
“也许在市局。”姜临说,“也许在别的哪儿。”
“反正不在我中队。”她语气很硬。
“这话谁都爱听。”裴征笑。
姜临懒得跟他斗嘴,压低声音:“今晚先不动。”
“为什么?”苏白有点急。
“你现在杀过去。”姜临说,“最多抓几个扛箱子的。”
“明天他们就换地方。”
“你想翻这条河,就不能每看到一条鱼就下竿。”她顿了顿,“得等鱼群全过来。”
夜色更深了一点,河面上的风带来丝丝凉意。
“今晚先记人、记船、记点。”沈听澜说,“回去把时间和资金流对一对。”
“看是不是跟你们之前的那几笔,能对应上。”
“我回去调监控。”温止说,“这段河上游和下游应该都有监控探头。”
“你们当地的监控系统虽然老,但老司机总会忘记那几只眼。”
“你能拉到这些画面?”裴征问。
“技术组拉不拉得到是一回事。”温止说,“我自己另一回事。”
她垂下眼,指尖不经意地在裤缝上轻敲:“你们只负责批授权,我负责想办法。”
“你这话要是让机房那帮人听见,得跟你急。”裴征笑。
“他们只会跟你急。”温止说,“不会跟我急。”
“我现在连身份证都没有。”
“你放心,你的身份证会有的。”沈淡淡。
“先抓几条鱼回来。”
·
夜里十一点多,几人一边盯着河道,一边轮流低声说话。
又有几条船从远处来来往往,更多的是普通的运货船和打鱼船。
无灯那条再没出现,岸上的黑影也没有再动静。
“今晚就这些了。”姜临看了看表,“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动两次。”
“回吧。”沈说。
几个人慢慢从堤内侧退下去,小心不在石块上发出太大声响。
回望河面,那条暗沉的水线依旧在夜色中缓缓流动,看不出刚才有过什么“异常”。
“这水看着挺平。”苏白忍不住说。
“平水下面都是暗沟。”老张叹了口气,“沉过几条船、几个人,就不平了。”
“你下次白天再来,看这河你就只会觉得风景好。”
“可一到晚上——”他顿了顿,“知道的人,都不爱靠近。”
“你呢?”裴征问,“你还来帮我们看。”
“我欠姜队的。”老张笑笑,“姜队欠沈队的,你们沈队欠她爸的,你们爸——”
“你这逻辑。”裴征扶额,“绕死我了。”
“简单点说——”姜临关上车门,打着火,“这条河欠的帐太多。”
“总得有人,去翻一翻。”
车灯亮起,照亮一段狭窄的土路。
河水在身后慢慢远去,只有那股夜里的潮湿气息,像是还黏在衣服上,带回了城。
没人说话。
沈听澜靠在椅背上,闭了一瞬眼。
她脑子里闪过十年前那张黑白的照片——河岸、倒在担架上的人影、父亲身上沾着的泥水。
当年卷宗最后一页上,写着:“因案情重大,专案组成员沿河追缉。”
后面没有写完。
这次,她在心里给那句子加了一段——
“——再次沿河追缉,目标未明,暗河未清。”
“继续。”她在心里说。
“这条水,得翻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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