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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次日,新妇入宫拜姑舅。
聂橦华已逝,靖惠帝特赐忠武侯入宫替姐全礼。
正巧韩峥云当值,忠武侯便“不经意”地捎了他一段路。
韩峥云看出他与李蒲安关系很是疏离,对外甥娶亲一事毫不在意,甚至因为这等事被召入宫很是烦躁。
“你,不喜欢太子么?”韩峥云小声问。
聂扶清靠在一角闭目养神:“喜欢能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他可是太子。”
又睁开眼不怀好意道:“与其考虑这些,不如想想赔给宵练一条什么样的新腰带。”
昨天在东宫,韩峥云的心思他能瞧不出来?
奈何聂扶清这人不喜欢红色,家中连块合适的布都没有,叫来宵练一看,这腰带不是红的么!
于是这人很不要脸地“征用”了宵练的红腰带,并在韩峥云回家前代替白绢系在了眼前。
虽然红腰带既没坏也没脏,但肯定是不能还回去了。可聂扶清在上值路上提起这事,不是调戏是什么!
韩峥云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聂扶清衣袖下半掩的嫩红色勒痕,心中不免生了疑惑:聂扶清真中过剧毒?身子骨差到见风倒?如果不是突变的外貌和成吨往下灌的药剂,他真是不敢相信。明明就很精神嘛!
想着想着……就不能再想了。
只好灰溜溜逃走:“我……我下车了……”
李蒲安携郭贞来给靖惠帝、明太后和忠武侯敬完茶便回了,留这三位各怀鬼胎的叙家常。
明太后差人递上册子,说太子婚事已定,也该为二皇子寻一门亲了。
聂扶清打开册子一看,除去两三个边陲重将,剩下多是大商贾之家。
这让聂扶清不禁皱了眉头。
惠帝多疑,必不考虑边陲重将之女,可纳商贾之女为己用又有何意义?金银财宝再多,能抵得过这几年被层层剥弱的实权?
聂扶清第一直觉是,明太后要放弃钱酬。
可钱酬之过,哪就到了壮士断腕的程度?他不信肖临会放下自己的傲气。
“母后,依儿臣所见,此事不急。义儿贵为皇子,又是您的侄外孙,商贾之家不堪大用,就是慢些也一定得寻个好的。”
靖惠帝话锋一转:“现在倒是有一事迫在眉睫。”
明太后听这话,惠帝有事要她允了才能实施,心里便敲起了算盘:“何事?”
“近年灾祸不断,外族虎视眈眈,我朝正是用人之际。如今太子大婚大赦天下,朕觉得,扶清也该回朝堂听听了。”
靖惠帝这是在告诉她,不希望有任何一本参忠武侯参政议政的折子递上来。
聂扶清在旁悠闲听着,内心为按部就班发生的一切拍手叫好。
明太后瞧了聂扶清一眼,对这事不置可否,反而向靖惠帝也提了个要求:“哀家也想到一事。库中丢失东珠除先皇后华服上的30颗外皆与胡商对得上账,那这30颗便不计较了么?此乃皇室大辱——忠武侯认为,此事当如何?”
聂扶清端坐如初:“东珠一事既然与钱相有关,自然要去问他了。”
明太后冷笑道:“笑话,东珠一祸因典事之死而起,若是钱酬干的,岂不是饰非以成愚?”
聂扶清抬眼看靖惠帝态度,却又被明太后叫住:“忠武侯这几年人不在朝堂,却替陛下做了不少大事吧。”
她差宫女都退下,厉声道:“哀家打开天窗说亮话,韩峥云遭遇刺杀时怀中那颗东珠,除了你忠武侯还有何人可为?你若是肯归还,皇帝之请哀家便允了。”
明太后拂袖离开,仅留靖惠帝与聂扶清在场。
靖惠帝托着小壶下来,为聂扶清斟满。
有此等君臣情谊,什么佞臣祸事是解决不了的呢?
“扶清啊,我知你想除掉韩峥云……”靖惠帝将满当当的茶碗拍在聂扶清案前,“过了。”
聂扶清毫不在意,轻笑着故意惹怒他:“陛下,明太后为何要执着于一件您生母的旧衣,这不是很可疑么?要知道,当年先帝驾崩,明太后掌权,连一个太后的谥号都不肯……“
“够了!”
见他着了相,聂扶清轻快地揣起手来。
韩峥云胸口的那颗东珠哪是为了离间君臣,他分明是要看母子反目。
惹完了倒也要安抚一下:“亲生如何抱养又如何,情谊又不是血脉里自带的。看看容妃娘娘与安西大将军,与二皇子,不是都很好,很让陛下安心么?”
靖惠帝眼神涣散,频频点头道:“对,情谊……”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温柔乡。亲人骨。
聂扶清眼中燃起一把熊熊烈火,那里头站着他那被活活烧死的长姐,还有被丈夫活生生枭首的肖月。
“朕看你这手腕……”
又在透过他看聂橦华了。
聂扶清随意一遮,张口就是胡言乱语:“无妨,余毒变着花样折腾人罢了。最近梦里啊总遇见长姐,便生了癔症总睡不踏实,我便想了个法给自己双手捆起来。”
“你啊,对自己忒狠。一会儿让太医开了药送你府上去。”
话虽如此,但疯起来不计后果的聂扶清,才更让人放心。
忠武侯府的车驾驶出宫门,正巧韩峥云打马巡了皇城一圈回来,人多眼杂倒也不便上前。没多久,太医院的车也要出宫,是去忠武侯府送药。
韩峥云将人拦下问了两句:“送药?忠武侯怎么了?”
韩峥云的心咚咚地敲了起来。莫不是昨晚太过分,身体真出问题了?还到了去太医院抓药的地步!连我都不告诉却要告诉太医院!
“老朽其实也不知道,根本没见到侯爷啊。只是陛下差人来为侯爷抓些药,说是最近夜里总睡不踏实,害了癔症。”
韩峥云嘴角抽搐,心里酸出了九个窟窿:“原来我就是个癔症。”
聂扶清并未回忠武侯府,而是去了醉眠居。
快到饭点,整座楼都陷入了繁忙。聂扶清推开后门,准确从马厩旁找到了那位拿明太后秘史吓韩峥云的老头。
“附厩子,本侯来看你啦!”说着将路上买的荷花酥扔到老头手里。
附厩子双眼发亮,连忙到磨盘上坐下,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擦,打开还冒着热气的纸包。
“哎,这是给马买的,不是给你买的。”聂扶清打笑道。
“说吧,这次……”附厩子连掉在衣领上的渣也不放过,捏起来扔嘴里,“这次要问点什么?”
聂扶清嫌这老头太不讲究,四下里不是尘土就是干草,奈何又习惯了找地方靠着,于是倚在了马棚的木桩旁:“肖临和先皇后,关系应该不差吧?”
附厩子边嚼边问:“嗯?怎么问到这个?宫里又出事了?”
“肖临要重新置办先皇后华服。不仅差尚衣局赶制了,还要找回丢失的30颗东珠。”
附厩子将油纸包内剩余的酥皮渣一齐倒入嘴里,嚼了嚼:“世人皆知先皇后为顺帝正妻,明太后为侧妃,却不知二人情谊。
“先皇后宅心仁厚,当年明太后与娘家闹得不愉快时对她帮助颇多;而先皇后也因这软脾气担不起执掌六宫之责,为此明太后可扮了不少次恶人。”
聂扶清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肖临在意爱护之人。
“可本朝规矩,天子无亲母。先皇后就这么心甘情愿,替肖临养大了孩子?”
附厩子连连点头表示赞赏:“呦,知道的不少啊?”
“只是胡乱猜罢了,这皇室秘辛,多惊艳绝伦都不为过。”
“或许先皇后还并未多想吧。不过她的确是病逝,当时明太后悲痛欲绝,都跟顺帝请旨守陵去了,不过这六宫总得有个主心骨,也就没允。”
儿子是可以从小寄养在佛寺永不相认的,情敌死了是可以舍下权柄独去守陵的。聂扶清不知是该哭还是笑,亲儿随老娘,俩人都不信血脉,只信情谊。
“……老头儿,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揣着这一肚子秘密活到这把年纪的?”
“耳朵好使,但嘴严。”附厩子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胡子上的点心渣,“你说这恩报的,迟早给老朽惹来杀身之祸!”
聂扶清笑而不答。
“你!走之前把屋顶上那只麻雀带走,吵死了!”
屋顶上。
宵练:……
“走之前,我要把你最好的一匹马带走。”
说着,聂扶清就要去马棚牵马了。
附厩子连忙小跑地去马棚拦他:“哎?什么!这包点心可不够!别动我马!”
聂扶清笑得比点心还甜,臭不要脸道:“近日偶得一爱犬,形影不离,好生欢喜,竟重生了四处游玩的想法,当然得来你这觅一匹好马。嗯,最起码坐上两人还能疾驰。”
附厩子看出了端倪,皱着眉头嫌弃道:“你这是养狗还是养人了!还疾驰,你咋不要求能在马上打一架呢!”
聂扶清突然兴奋起来,白绢都挡不住眼底的光亮:“那更好了!”
附厩子心在滴血。
他一生精于养马,为皇家培育良驹无数。肖临掌权后,他好不容易求聂扶清假死脱身,在这醉眠居当了个砍柴的。没想到聂扶清是只狼!
哪有什么对老人家的仁善,全都是利用!利用啊!
“牵走吧。”他噘着嘴,使劲把缰绳拍到聂扶清手里,“滚滚滚赶紧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韩峥云下值回府,沐浴更衣后由密道来了忠武侯府。
聂扶清早习惯韩峥云像孩童扑蝶般从背后抱住他。这傻子大概觉得自己没觉出来半点声音,可目力有失的人耳朵哪有差的,虽然不能和附厩子比。
聂扶清嘴角勾起,却听背后人趴在他肩头猛嗅:“嗯?包子味?”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带着包子滚回你家吧。”
聂扶清去掰他的手,却被箍得更紧了:“这么好,还去醉眠居给我买包子了。”
聂扶清气不过,在那狗爪子上狠狠拍了几巴掌:“可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本侯可是你师父!”
韩峥云无辜道:“哪有师父诱拐徒弟上c的?咱俩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这嘴倒是越发厉害了!”感觉到韩峥云开始往他身上乱摸,又往那结实的小臂上挠了几下,“嘶,干什么呢!”
见他无恙,韩峥云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地了:“今日有太医出宫来给你送药,癔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不知?”
“蒙骗坏老头的话罢了。”
二人到桌前坐下,棉布严严实实捂着的大肉包子还散发着刚出炉的香气,韩峥云张开大口狼吞虎咽,几乎是两三口就能解决一个。
聂扶清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肉包子打狗。”
“算了算了,”聂扶清赶紧摇摇头,将这句话从脑中摇散,“太不吉利了。”
约莫吃了四五个包子后,韩峥云肚里那阵饥荒总算缓解,嘴里也终于能留个缝出来说话了:“唔有事要哄你佛……坏脑头今天找唔了……”
聂扶清:“你先咽下去再说吧……”
韩峥云咕咚咕咚一杯水下肚:“他说今年三衙秋考由我负责。”
“意料之内,炙手可热众星捧月的新晋臣子,若是一朝得罪了朝中肱骨,你猜除了帝王还有谁保得住?”
韩峥云眼底无尽的担忧倾泻而出,他不懂到现在了这人怎么还能悠哉游哉地靠在他身上说笑:“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当时还说要你陪同二皇子去武清巡视呢!这些要都是真的,我实在不放心你自己去武清……”
聂扶清伸手拽拽他的耳朵:“怎么就自己了?我肯定会带上宵练,而且有二皇子在,随行护卫只多不少。”
韩峥云攥住那还放在自己耳朵上的手,虎口硬茧轻柔摩挲着白净的手指:“关于你的事,我总要亲力亲为的。”
聂扶清剔透的睫毛微颤,白绢与发丝一齐掩盖住其中的悲伤,已至仲夏,可为何他的指尖还是麻的,呼出的气还是冷的。
“先不想这些了,好不好……”坐没正形的忠武侯压在那踏实的大腿上,伸出双臂勾住韩峥云的脖子,埋在肩颈中拼命摄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再过几日就要去明溪池避暑了,我……不想你一直守着那个坏老头。”
韩峥云哪遇到过这般娇嗔,当即从头红到尾:“那,那我,我……我偷偷去找你。”
“好……”
聂扶清贪婪地想把韩峥云身上所有温度都掠夺到自己身上,可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严午道中箭跌落马下的那个瞬间。
那天飘着小雨,青石板的凹凼里闪着白亮的光,他像一块被推落悬崖的破木板,僵直地瘫在冰冷的地上,怒吼与挣扎都被封在体内,只能静静听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被烧灼,被撕裂的声音,看着散落一地的诗稿被践踏成泥。
他年少时,曾行船于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纵马于驼铃声声的大漠孤烟,混迹于鱼龙混杂的热闹市坊,探游于重山叠嶂的乡野孤村;他笔下字句,征夫、思妇、遗老、稚童、迁客、农人、纤夫,皆爱着。
他早已见过天下,见过众生。
可天下大多是吃不饱饭的,众生拼尽全力活着,又有谁还有精力在意一个上位者靠嘴说出的大爱呢。
无病呻吟。罪有应得。
一切,都死在了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被深深埋葬进了严午道的青石板下。
“韩峥云……”他颤声道。
“嗯?”韩峥云轻昵的鼻音宛若摇篮曲。
“生辰回家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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