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流光里

　　听张驰的消息，岚庭湖事故算是圆满解决了。最近都不用加班，她回到家，换了鞋，她拉开窗帘，窗外是城市华灯初上的景象。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阳春面，撒上葱花、淋上少许猪油，坐在空旷的餐厅里，慢吞吞地吃着。
　　高强度工作后的松弛，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将那些被暂时搁置、掩埋的现实问题，一一清晰地暴露出来。手机在充电器上亮起，屏幕上堆积着未读信息。除了几条工作群的后续跟进，最显眼的是王律师的两条留言，关于离婚财产分割方案的微调确认。还有母亲发来的语音，问她表姐沈清晏的小儿子周岁她是否回蔚州，末了又委婉地提了一句，周家父母似乎联系过他们。苏蔺宜给母亲回了电话，冷静而清晰，“妈妈，我和凯之已经在走程序了”
　　苏母叹了口气，“你向来有主意，既然决定了，就按你的想法来……周家父母那边我们来说，你和凯之之间你们自己处理好，不委屈自己，也不拖着别人”
　　她把筷子在碗边轻轻搁下，那些在项目危机中无暇顾及的烦扰，此刻如同细密的水蛭，重新附着上来，吸吮着她刚刚恢复些许的元气。
　　与周凯之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以及未来生活不确定的轮廓，都在这一刻，伴随着独居的寂静，压上心头。母亲刚才那番话帮她卸了一部分的压力。可压在心头的烦闷并没有因此消失。
　　她觉得，从临川那个与自然搏斗、与团队并肩的“战场”，抽离回这个精致却冰冷的“家”，其所带来的落差与空虚，远比一场高烧更让人无力。
　　也正是在这种身心俱疲、渴望一点鲜活气息的时刻，林初微那通咋咋呼呼的邀约电话，才显得如此及时，让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她需要一点烟火气，需要好友熟悉的声音，需要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名为“现实”的孤岛。
　　本以为从临川回来，和周凯之的离婚手续能顺理成章推进，不料他那边又横生枝节，耽搁下来。更棘手的是财产分割——他自始至终咬定不要任何补偿，协议迟迟签不下，民政局的流程也因此搁浅。等最初的离婚冷静期过了，一切竟要从头申请，一来二去，又拖了些时日。
　　期间周家父母的劝和电话没断过，语气里满是焦灼与不舍，翻来覆去无非是"夫妻哪有不磕磕绊绊""凯之心里还是有你的"那几句。苏蔺宜心里清楚，离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和林初微许久没见，两人约在城南一家颇有格调的新中式餐厅。原木格栅隔出私密空间，墙上挂着淡墨竹石，角落青瓷瓶中斜插几枝迎春花，暗香隐约。
　　刚落座，林初微就眼睛发亮地分享："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程序员，人特踏实，下次带出来给你见见。"
　　苏蔺宜执起茶盏，指尖摩挲温润的瓷壁，轻声说："我和周凯之，最近在办离婚。”
　　林初微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叹了口气："都说劝和不劝离，但你们俩......确实走不到一块去。"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了然，"我以前就说，你把自己裹得太深，像裹了层密不透风的茧，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周凯之呢，又是个闷葫芦，有事不说，也不愿深究你的心思。你们谁都不愿先往前走一步，时间久了，问题自然堆成山。"
　　"要说周队长人其实不坏，"林初微夹了一筷菜，补充道，"你们刚结婚那会儿，他只要不忙，肯定回家给你做饭，家里事也从不含糊。要不是秦怡那档子事，你们之间也许不会走到这步。"
　　苏蔺宜听着，放下茶盏，轻轻摇头："我们之间的问题，跟秦怡没关系，她只是个催化剂。我爸前阵子问我，在这段婚姻里有没有错。"她抬眼看向林初微，眼神里有释然，也有怅然，"那晚我想了很久。一开始，周凯之是真心也是负责的，是我一直抱着防备，在我们之间划了条银河。我以为那是自我保护，可对他来说，那是一扇永远敲不开的门。所以他才会回头走向秦怡。"
　　苏蔺宜下意识偏头，恰好对上孟远今看过来的目光。他们坐在苏蔺宜和林初微斜对角的位置，孟远今穿着黑色羊绒衫，褪去职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和。他对面坐着个棕黑色卷发的女人，背对着她们，指尖正轻点菜单，似乎还在斟酌。四目相对的瞬间，苏蔺宜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下意识想移开视线，却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只得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她低头整理了一下餐巾，又伸手去调整餐具的位置，一连串的动作都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局促。
　　他不是才从临川回来，行程很赶嘛。
　　"你别老盯人看，多尴尬。"苏蔺宜低声嗔了林初微一句，用筷子在碗里扒了半天也没夹起一筷子。
　　林初微憋着笑，眼睛仍往那边瞟，小声嘀咕："看这架势，聊得还挺投缘，那女士指尖都带着笑意呢。离婚都三年了，再找也是人之常情，我就是好奇什么奇女子能如他的眼"
　　苏蔺宜坐立难安，只觉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让空气都黏稠起来，连夹菜的动作都略显僵硬。
　　恰在此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周凯之"的名字。她像抓住救命稻草，指了指手机，对林初微说了句"我去接个电话"，便起身快步走向餐厅外侧的走廊。
　　刚站定，远离室内的喧嚣，她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松弛。接通电话，周凯之的声音传来，仍是那执拗的语气，还在财产分割上纠缠，坚持要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她，自己净身出户。苏蔺宜耐着性子劝："凯之，这样真没意思，何必呢？"
　　"蔺宜，我总觉得欠你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沙哑。
　　"不是......"苏蔺宜有些气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别人离婚都为财产对簿公堂，到你这儿，财产倒成了烫手山芋。你要是非觉得欠一个人，那就算你欠我了，往后好好对秦怡就行。既然选了，就别再瞻前顾后。"
　　说完，她正要挂断，转身时却瞥见孟远今站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手里握着手机，像是刚结束通话。他对面的棕卷发女人并未离开，仍在餐厅门口的等位区坐着，低头摆弄手机。想来是他临时出来接电话，不期与她撞见。
　　苏蔺宜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快步转过转角。走到无人处，她才将手机从耳边移开，屏幕早已暗下，映出她略带倦意的面容。廊间仍萦绕着餐厅飘来的腊梅暗香，心里却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漾开一圈浅淡的涟漪，纷乱而绵长。
　　回到餐桌时，林初微正皱着眉聊得起劲，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张驰和高涵身上，语气里满是复杂："高涵又跟张驰闹逼婚了，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扫过苏蔺宜，话里带着几分感同身受的怅然："爸妈那段混乱又失败的婚姻，把我们俩像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寄人篱下看尽脸色的日子，这辈子都忘不了。"
　　"可偏偏，我俩的婚恋观完全拧着来，"林初微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好笑，"我是被颠沛流离怕了，打心底里渴望一个安稳的家，有盏等我回家的灯，不用再东奔西跑看人眼色。张驰却正好相反。"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在他眼里，能给足安全感的从来不是婚姻那本证，是手里攥得住的工作，是账户里实打实的钱。这些年他拼了命接项目，炒股投资，就想着多攒点底气，买了房却很少住，他说高涵要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婚姻，也算是看透了吧。"
　　“话说到一半，林初微忽然住了口，眼底掠过一丝懊恼。她看着对面静静听着的苏蔺宜，这才后知后觉——苏蔺宜刚从婚姻的围城里抽身不久，自己这时候大谈婚恋里的进退维谷，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瞧我这脑子，”林初微连忙摆手，语气软下来，“不说这些了。对了，你还记得我那个前男友刘伟峰吗？他要结婚了，新娘你肯定想不到——是我们隔壁班的……”
　　苏蔺宜接完周凯之的电话，心里像悬着片羽毛，轻轻晃着落不到实处。高涵和张驰的拉锯战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执著于婚姻的安稳，一个笃信事业才是底气，这种事终究是旁人插不上手的私事，只能靠他们自己在时间里慢慢磨出个形状。
　　倒是林初微这番生硬的转场，让她有些想笑——这姑娘向来如此，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分得也干脆利落，那些前男友的名字在她嘴里像流水账，苏蔺宜只隐约记得“刘伟峰”这三个字，模样却早已模糊在记忆的毛边里了。
　　林初微自顾自说了段对方近况，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那股子鲜活劲儿又把刚才那点不合时宜的尴尬冲散了。
　　话题不知怎的又绕到陈序身上。陈序，程序，人如其名，做事像编好的代码——有计划，有条理，讲分寸，是典型的理科生脾性。可偏偏在遇见林初微之后，他那些严密的逻辑全失了效，心甘情愿缴械投降，任她压扁搓圆。
　　“这个陈序，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苏蔺宜啜了口茶，语气里带着欣赏。
　　“喂，”林初微佯装不满，“你该夸夸我才对吧？能拿下这么优质的男人。”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本事，”苏蔺宜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只是你从前的眼光……”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眼底的笑意漾开来。抬眼的刹那，正好撞见孟远今望过来的目光。
　　“我那叫涉猎广泛，”林初微自己也笑了，声音轻快，“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嘛。”
　　想想苏蔺宜说得也没错。那些匆匆来去的人，那些热烈又冷却的感情，何尝不是一种必经的历程？正是那些或深或浅的足迹，才让她在遇见陈序时，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恰好”。
　　饭局散后，苏蔺宜和林初微站在门口等车。两人都小酌了几杯，便都没开车。夜风吹来，带着几分凉意，路上空荡荡的，半晌也不见一辆出租车。
　　正犹豫要不要叫个网约车，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们身旁。车窗降下，露出孟远今沉静的脸。“这个点不好打车，”他说，“我送你们一程。”
　　确实已经等了许久。苏蔺宜还迟疑着，林初微已经笑着拉开了后座车门：“谢谢孟总！”说着便坐了进去。苏蔺宜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副驾。
　　车子平稳驶入夜色。林初微素来藏不住话，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好奇，话里话外绕着圈子打探孟远今今晚的“约会”。孟远今倒也没恼，反而淡淡解释了几句。林初微听完，脸上竟露出一抹明显的遗憾。
　　反倒是苏蔺宜自己——那段尚未公开的婚姻过往，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了孟远今耳中。她静静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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