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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与空壳
周守仁升级的管控手段,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试图将我们重新拉回他那套“安全”与“秩序”的轨道。然而,已经萌芽的自主意识,如同石缝间倔强探头的草芽,越是压制,反而越是寻求着生长的方向。严格的限制,并未能如他所愿地将我们彻底打败,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我和江月之间那种隐秘的、共同对抗外部压力的同盟关系。
在我的持续努力下,江月明显地更靠近我了。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物质上的满足和周守仁表面上的宠爱,开始更多地与我分享她在学校的真实感受,对周守仁某些安排私下里的疑惑,以及对过往那些模糊而珍贵记忆的眷恋。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周守仁面前,我们依旧是“听话”的,至少是保持沉默的;但当我们独处时,我们会一起拼凑记忆的碎片,讨论那些不被允许谈论的话题,包括那个被周守仁坚决否定的构想——回到滨河市。
时间在压抑与期盼的交织中,滑到了我初二的下学期。十四岁的年纪,身体开始抽条,喉结有了微小的变化,声音也变得有些粗嘎。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某种力量似乎也随着身体的发育而滋长,那不再仅仅是孩童式的叛逆,而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对自身根源和未来方向的探寻渴望。
我意识到,时机或许到了。周守仁之前拒绝我们回滨河的最大理由——战争威胁,随着战事结束日久,边境安定,重建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这个借口正在迅速失去其说服力。官方的新闻报道里,滨河市甚至被树立为战后重建的典范城市,展现出一派新生气象。
在一个周守仁看似心情不错的周末傍晚,我精心组织好了语言,联合江月,再次向他提出了那个萦绕在我们心头已久的请求。
“周爷爷,”我开口,语气尽量显得平静而成熟,“战争已经结束快两年了,我们从新闻里看到,滨河市重建得很好,社会秩序也完全恢复了。”
江月坐在我旁边,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但在我眼神的鼓励下,她也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嗯……电视上说,那里现在很安全,也很漂亮。”
周守仁正在泡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常,仿佛早已料到我们会旧事重提。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热水冲入紫砂壶,茶香袅袅升起。
“然后呢?”他淡淡地问,听不出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离开滨河的时候,还很小。那里是我们的出生地,有我们……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过的家。我们很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看一眼。这……这对我们很重要。” 我刻意强调了“家”和“爸爸妈妈”,试图触动他或许存在的、哪怕一丝的情感软肋。
周守仁沉默地洗茶、泡茶,动作一丝不苟。客厅里只剩下茶水注入杯盏的细微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吹气,却没有喝。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他放下茶杯,目光在我和江月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怀念过去,是人之常情。但是,孩子们,现实往往比情感更复杂。滨河市表面上的重建完成,不代表所有潜在的风险都消除了。你们身份特殊,贸然回去,很难说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我们可以不暴露身份!”我急忙说道,“就用普通学生的身份回去看看。就一个暑假,或者哪怕只是几天都好!周爷爷,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江月也用力点头,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渴望。
周守仁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我们的坚持和他找不出更强有力的现实借口,让他陷入了两难。他确实有十亿个不情愿。滨河市对他而言,意味着我们可能与过去产生不受控的连接,意味着脱离他精心打造的南方“安全屋”,意味着他掌控力的削弱。
他沉吟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椅的扶手。我和江月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罢了。”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决定,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无奈,“既然你们如此坚持,而滨河目前的现状也确实……挑不出大的毛病。我可以同意你们回去。”
我和江月几乎要欢呼出来,但还是强行抑制住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带着警告的意味,“有几个条件,必须严格遵守。第一,行程由我安排,你们不能自行其是。第二,我会为你们在滨河安排临时的监护人和住所,你们必须听从安排。第三,定期向我汇报情况,不得中断。第四,一旦我发现有任何潜在风险的苗头,会立刻将你们接回。明白吗?”
“明白!谢谢周爷爷!”我和江月异口同声,语气中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够回去,这些条件此刻在我们听来,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接下来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巨大期盼和周守仁低气压准备的氛围中度过。他效率极高地安排好了一切:机票、滨河那边的接待家庭、甚至为我们准备了新的、符合“普通学生”身份的简单行李。
终于,在一个初夏的清晨,我们登上了飞往滨河的航班。当飞机冲破云层,熟悉的、带着北方特有干燥气息的空气似乎透过舷窗隐隐传来时,我和江月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阔别近三年,我们回来了。
飞机落地,踏上滨河市的土地,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将我们淹没。脚步踏上故土的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从脚底窜上脊柱。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干燥气息,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深处生锈的锁孔。近三年的南方生活,那些被精心圈养的日子,此刻在北方旷野的风中,竟显得如此不真实,像一个冗长而压抑的梦。眼前的滨河,既是我魂牵梦萦的故土,又是一个被战争重塑、需要重新辨认的陌生城市。这种撕裂感让我眩晕。我紧紧攥着江月的手,仿佛她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与此地仍有联结的浮木。归来,并非回到原点,而是站在了一个过去与现在断裂的悬崖边上。每一步前行,都像踩在记忆的残影和现实的尖锐碎石上。
城市确实如报道中所说,经历了大规模的重建,许多地方焕然一新,高楼林立,道路宽阔。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旧日的轮廓,街道的走向,某些标志性的建筑残迹……熟悉与陌生交织,让人恍如隔世。
周守仁安排的车子将我们送往原来的家所在的那个小区。越靠近,我的心跳得越快。江月也紧紧贴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
车子最终在小区门口停下。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小区,也明显经过了修缮和美化,但整体的格局未变。我们谢绝了司机(也是周守仁安排的眼线)的陪同,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那栋承载了我们童年几乎所有记忆的居民楼。
然而,当我们真正站在楼前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们原来住的那栋六层居民楼,竟然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外墙甚至重新粉刷过,看起来比记忆中还新一些。这与我们想象中的断壁残垣,或是被完全推平重建的景象截然不同!战争似乎独独遗忘了这一隅。
(这栋楼的完好无损,确实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或许只是幸运地躲过了轰炸,或许其建筑结构足够坚固,仅此而已。)
这意外的发现让我们愣了很久。原本做好了面对一片废墟的心理准备,此刻却被这过于完整的“旧物”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心情,我们走上楼梯。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气味。来到那扇熟悉的、漆成深褐色的家门前,我拿出周守仁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来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尘土、淡淡霉味和时光停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家具大多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客厅的沙发上还铺着那年夏天妈妈刚换上的淡蓝色沙发套,如今已积满灰垢,颜色黯淡。电视机柜上,那个小小的盆栽早已枯萎,只剩下干硬的泥土和枯枝。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合影,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灿烂,玻璃镜框上落满了灰。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以前只在课本上学过,此刻却像有了千斤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和江月默默地站在客厅中央,谁也没有说话。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将所有的欢声笑语、所有的温暖日常,都封存在了这一片死寂和尘埃之中。我们像是两个误闯入过去时空的幽灵,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却再也触摸不到那份真实的温度。
江月的眼眶迅速红了,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没有哭,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鼻尖酸涩难忍。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动,不敢触碰任何东西,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而悲伤的宁静。父母的卧室,我的小房间,江月堆满娃娃的角落……每一处,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永远逝去的时光。
周守仁因为其重要的“工作原因”(或许是真,或许只是因为北方脱离了他的势力范围,让他很不自在),并没有一起来滨河。他将我们托付给了当地的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姓吴,大约四五十岁年纪,看起来很是面善,待人接物也客气周到。他们住在离我们老房子不远处的另一栋楼里。周守仁的安排是,我们依旧住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吴先生和吴太太并不与我们同住,只是“时常过来照看”,负责我们的三餐饮食、起居卫生,并确保我们的“安全”。
接触下来,能感觉到吴氏夫妇是友善的,但这种友善背后,带着一种明显的、拿钱办事的客气与距离感。他们会准时送来可口的饭菜,会帮忙打扫老房子的部分区域(主要是客厅和厨房,卧室我们坚持自己整理),会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但他们从不过多询问我们的过去,也从不介入我们的情绪和活动,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近乎职业化的关怀。我明白,他们与其说是监护人,不如说是周守仁安排在滨河的眼睛和手脚,负责执行他的指令,并向他汇报我们的情况。
周守仁本人,在最初的两周,每周会乘坐飞机过来两次,通常是周末待一天,周中待一天。他会检查我们的居住情况,听取吴氏夫妇的汇报,也会看似随意地询问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和感受。他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提醒着我们并未真正脱离他的掌控。
后来,或许是他认为滨河的情况确实稳定,也或许是吴氏夫妇的汇报让他感到“放心”,他将来访的频率减少到了每周一次。
空间的转换,并未带来本质的自由。我们只是从一个被严密监控的南方“安全屋”,换到了一个承载着沉重过去、同样处于远程监控下的北方“旧巢”。但无论如何,我们回来了。呼吸着滨河干燥的空气,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即使在吴太太或吴先生的“陪伴”下),看着这栋完好保存下来的老房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扎根般的慰藉,悄然抵消着那份物是人非的悲伤和周守仁无处不在的控制阴影。
我知道,这次回归,绝不仅仅是一次怀旧之旅。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大门,也必将引发出更多关于身份、关于记忆、关于未来的波澜。而我和江月,站在这空荡而布满尘埃的“家”中,必须开始学习,如何在与过去幽灵的共处中,真正地走向独立和成长。周守仁的网依然罩着我们,但在这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丝可以与之周旋的、微弱的地利。
成长或许就是这样。我坐到我阔别已久的书桌前,拿起笔,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都详细的记录在纸上。那天晚上,我一直写到凌晨2点。江月在半夜醒来,揉着她睡眼惺忪的小眼,希望我能赶快去睡觉。
“哥,你不睡,我也睡不着啊。”她哼唧着。
我望着窗外早已黑透了的夜,什么都没有说。把她赶回房间之后,睡意还是战胜了我的意志。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她对着我微笑,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正当我回头之时,一张大网毫无征兆的缠住了我……
但是到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个普通的夜晚,就是这个普通的梦,竟然预示了我的未来……
这次回归,像一次冷酷的启蒙。它让我看清,真正的敌人或许不仅仅是战火和显而易见的危险,更是那种以“保护”为名、剥夺你与根源联系的、无处不在的控制。我和江月,必须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真正地学会独立行走,直至有力量挣脱那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网。这不再是怀旧,而是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生存之战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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