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 全员攻略计划

作者:snowore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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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知梦(3)


      伊莎贝尔从黄昏一直走到天幕黯淡。
      她都忘了乘车回去,一路走着,誓要走到生命尽头似的。
      风迎面顶来,蚀干了泪水。她抬腕抹去那眼看又要流出来的泪,把袖口蹭得又湿又冷,在脸上剌出大片红痕,感觉火辣辣的。
      酸疼后来才从脚跟一路爬上小腿、膝盖乃至大腿。
      劳累将她伤心的力气一并剥夺。她感到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分离开来,只有灵魂还在悲恸,至于肉身,能拖动一步已属实不易了。
      她脚步渐慢,慢慢地,慢慢地行走。想着自己脚跟是否磨破了皮、流着血。
      突然左肩被人从后轻轻撞了一下。
      “勇气可嘉是吗?”
      不知道盖勒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路过她时,他这样轻飘飘甩下一句,然后超过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伊莎贝尔感觉他的话音都要被风吹散了——看着他的背影,还有他若无其事的态度,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紧。
      她好痛恨他的模样,她甚至希望——刚才他要是没有向自己施以援手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理所应当地去讨厌他,对他说你的心真是坏透了。但她不能。她知道他的话,不完全正确,但有那么几句是客观正确的——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刚刚骗了他,说什么自己一点都不害怕——明明是害怕得要死,每一秒钟都在绝望地想他怎么不快点出现。
      身体里沉积的疲累终于溢出来了。
      她再也走不动,连立在原地都觉得脚心钻痛。
      心中一片灰暗,她索性坐下来,也不管裙摆是不是沾满了灰土。
      手探到裙底揉按起发僵的脚踝。
      她有点希望,自己就这样被遗忘在角落好了——不是的——她打从心底并不希望是这样,只是她觉得大概也没有人会来拉自己一把。当眼前真正停下一双鞋尖的时候,她反倒无所适从了,压低了头颈,就像故事里丑小鸭刚变成白天鹅时那样,将它的脖颈深深埋入了自己焕然一新的羽毛里。
      她听见声音从自己的头顶落下。
      没什么起伏的音调。
      “逞强有什么好处?”他说,“你在享受徒劳的痛苦吗?”
      是啊——徒劳——伊莎贝尔自嘲。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血泪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痛苦而已。
      那男人的凄惨情状又浮上心头,她一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也许是因为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出现在她视野内的,忽然从鞋尖变成了膝盖,还有搁在腿上的一双手。原来他左膝着地,就这样低下身来,伸手穿过她垂下的头发,用掌心贴住了半边脸颊。他的手都是冷的,着实烫了她一下。
      她偏头想甩掉,又被扶着脸转了过来。
      这次他只是稍微用了点劲。她本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拍掉他的手,但她甚至根本不想触碰他,也不想去探究他眼下在谋划什么、又有什么捉弄人的打算。
      她完全无视了他。
      “伊莎贝尔,别这么孩子气……”
      他拿拇指摩挲着她眼睛下面那片被吹红的地方。伊莎贝尔的皮肤微微起了皲皮。他每每拂过时,尽管力气用得微乎其微,还是叫她感觉到了刺痛。那疼痛并不剧烈,就像仙人掌的绒刺扎进指尖。
      “抱歉,”他说,“我气昏了头。”
      伊莎贝尔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她直直望进他那双没有丝毫躲闪的眼睛。
      “不——”她说,“你不是真心为我感到抱歉。”
      “但我的确保护了你,你忍心曲解——”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伊莎贝尔平静地,“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在保护自己,保护我爱的人。我只需要友人的援助之手,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施舍。你觉得我低人一等吗?真是抱歉,委屈您这样的人与我为伍,告诉你——我同样打心眼里厌恶你的自傲。”
      他笑了。
      “荣幸之至。”他又变了副模样,应该是变回他最真实的样子了。嘴角在笑着,但眼里始终没有笑意。“你说得对,伊莎贝尔,”盖勒特饶有兴味地,突然一把捧住她的脸,十个手指施加着力,叩住了她的颌角。
      他缓身站起,伊莎贝尔被迫仰头与他对视,从他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疲倦,粘满碎发的脸。“所以,你能做什么呢?”他怜悯道,“你不堪一击到,我都要觉得你可爱了。别惹人发笑,好女孩儿——别说你想,就算不想——有你拒绝的份吗?”
      伊莎贝尔差点惊呼,她整个升腾到半空,被他打横抱起。他的右臂托住了她的背,而左手撑起她的膝弯。她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一变故,全身木头一样直着。
      “鉴于你这么喜欢散步——”他说,“尽情体会吧,伊莎贝尔。你拿什么抗争呢?”
      伊莎贝尔看到他的笑容。这次不一样,这笑容里没什么叫她害怕的东西。但她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就在她想要叫他放自己下来的时候,他一下迈开步伐向前走了。第一下颠簸带来的冲击极大,叫她无处安放的手几乎是攥紧了裙身。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随时都有掉下来的风险。忽然他右手一松,她直感觉自己后背在下坠,下意识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臂自然而然攀住了他的后颈,整个人都往他胸膛的方向靠。
      她听见耳边低低的笑声。
      伊莎贝尔有点儿生气,更有些害羞。她把他的胸膛往远推,同时挪动早已麻木的双腿。他却又用了力,执意不让她下来。两个人僵持一会儿,结果不出意料,还是她败下阵来,被牢牢锢在怀中。这下,伊莎贝尔真的,徒劳地,看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而他理所当然地回敬过去一个眼神,好像在说——看吧,这就是力量悬殊的下场。
      她沮丧非凡。
      再一次的明证,她实在过于弱小。
      她曾以为头脑的武装也是力量。但今天,此时此刻,她的想法天旋地转。十几年人生以来,她从未有哪一刻、也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需求——力量。那种能将人一把制服的力量。
      盖勒特有意折磨她似的,走得极慢。
      他原本冰冷的掌心,长时间接触她的体温后,哪怕隔了一层衣料,也被浸润温暖了。伊莎贝尔感到那布下沁着水意,紧紧贴住她后背那层皮,难舍难分。这时有风吹过,她又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好是能被谁直接塞进衣袋里。
      “我们快些回去,”她落寞地说。
      眼下她已不会白白浪费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了,盖勒特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总是有无数以她为乐的点子,她不大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伊莎贝尔圈紧了自己的手臂,更严实地护住他的后颈。她知道这块地方维系着人体最重要的骨骼——那根骨头,往体内深深凹陷着——她不愿叫它遭冷风渗透。
      “这是命令吗,女王?或者——”他盯着她,“公主?”
      “快……”她无心理会这等奇思妙想,只想着两人快些分别为好。
      “是有个法子。不过你说自己可不会接受我——居高临下的施舍?是这么说的吗?”他用她自己的话把她堵了回去。伊莎贝尔昏过去般,就那样倚住他的胸膛,几乎能捕捉到他正在搏动的心脏。她有气无力地:“我的腿很疼……”
      他突然无话可说。
      这时候,一旦低头,就能吻到她飘飞的发。
      而她以为自己被拒绝,便又开口,请求他快些回去——她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做的。拜托——他将她放下来,她立刻就要软成一滩水似的——他抓住她衣领,将人提起来,再按到自己身上、得像要按进骨子里那样用力才能叫她不倒下。
      “抓紧我——”他说。
      一眨眼的事情,伊莎贝尔倒在了床上。
      她撑着眼皮,这里是她的房间。
      终于——她舒了一口气,听来却像是叹息——结束了。
      “谢谢你,盖勒特。”
      还没换口气,小腿传来的感觉又叫她紧绷起来。即便是一惊一乍,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也激不起太大涟漪。她几近迟钝地,也只是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掀开裙底一角,揉了下她的小腿,要验证什么似的,问她是不是还疼。她摇摇头。然后他揪起一小块皮,眼看着她冷嘶一声,好声好气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伊莎贝尔躺了下来。
      “一会儿出去别走正门,很奇怪。”
      “那我跳窗?”他一面说,一面给她用了个疗愈咒。
      “窗户也不行……”她喃喃,感觉这几个字有点儿似曾相识。可她想不起来了。巨大的困意就要捂住她的眼睛。他一头的金发被月光照出了珍珠色的光泽。她实在不想面对他,就转过身去,只留个背影。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梦半醒之间,她又说了一次谢谢——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就那样失去了意识。
      盖勒特一直坐在桌边,占据了那张本该是她最爱的椅子。
      他无声地,远远地看着她的头发。
      直到她又说了句谢谢。但声音含糊,他没听清。
      只是他想大概是提及了自己的名字吧。

      -

      “伊莎,那个人跟我们一路了。”阿利安娜说。
      伊莎贝尔驻足,回头。盖勒特也同时停下了脚步,在距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秋冬午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他满脸无辜,好像不明白她干嘛要用这么警惕的眼神盯着自己。
      “别理他。”伊莎贝尔牵着阿利安娜往前走。
      两人缓步穿过树枝间漏下的光影。
      这两天她一直躲着他。想不清楚到底要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原谅——她似乎没那么大度,憎恨——但他又确实帮了自己,于是最后就成了这样。把问题搁置,假装它不存在。她每天还是会准点给他送去吃食,当然,只是基于道德底线,纯粹拿他当偶遇的流浪猫去养,就算他忙着看书忘记吃饭睡觉,她也不会多管闲事。这是她的平衡之道,只管负起自己应尽的责任,其他顺其自然就是了。
      今天早上,当她转过书架拐角,正要上楼,盖勒特在平台上就看见她了。他像老早就在那儿守株待兔似的,正背倚栏杆往下张望。难得见他起早,八点不到天没大亮就醒了——伊莎贝尔知道他可一向是昼伏夜出,才捡着大清早送。照她计划,本该无事发生的。可眼下他们甚至又一次对上了目光。视线相遇的刹那,她垂眼,让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情绪。她承认自己纠结了一秒钟,要不要和他打声招呼。他一直耐心地等着,也许是等她上来。然而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把托盘放在楼底,走了。
      “好巧——”伊莎贝尔听见他在身后喊道。她想假装没听见,但阿利安娜已经转身,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这个素未谋面,与自己哥哥年纪相仿的人。
      伊莎贝尔不得不同样转回身去,眼看着盖勒特一步步走近。
      一阵风卷起沿路的枯叶,沙沙作响。
      她抚平阿利安娜后脑勺被吹乱的头发,将它们理顺。
      盖勒特低头对阿利安娜微笑。
      伊莎贝尔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友善。这样的他甚至让她感到陌生,好像几天前那个差点用魔杖伤害别人的他只是一个幻影,一个错觉。现在的盖勒特才是真实存在的。
      他俯身,望着阿利安娜。
      “我有幸得知您的姓名吗?”
      “你是谁?”阿利安娜咯咯地笑。
      这时他从背后探出右手,在她惊喜的目光中,一只黄蝴蝶悬停在他食指,扑闪着翅膀,那斑纹像极了在日光下不断眨着的眼睛。张开,合上,翕动。
      阿利安娜倒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指尖离蝴蝶越来越近。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它忽然飞走。阿利安娜追寻着它的轨迹,随着它转头,看到它轻轻落在了伊莎贝尔的耳畔。伊莎贝尔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们,僵在原地不敢动作,生怕吓走这异常美丽而又异常脆弱的造物。
      盖勒特将她的碎发拢过耳后,顺手捏住这只蝴蝶。
      他再次将它献礼似的呈到阿利安娜眼前,她凝神一看——
      原来并不是什么蝴蝶,而是他随手捡起的一片枯叶。
      “再来一次。”阿利安娜兴奋地说。
      盖勒特把枯叶递给她,让她试试这个变形咒。
      女孩盯着那躺在自己手掌心的枯叶,仿佛是什么上天的礼物,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咒语,每个音节都尽可能咬得准确。然而树叶仍然是树叶。于是她有些苦闷地,盯着它瞧上了好大一阵,好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起作用。他们念的明明是同一个咒语呢。这下她鼓起了腮帮,后槽牙一起用力,又说了一次。叶片奇迹般地上升,连她本人也喜出望外,心里砰砰直跳,不愿错过任意一秒。叶片在空中抖了两下,耗尽力气似的,一下子又掉回她手里。阿利安娜沮丧极了。
      “熟能生巧,”伊莎贝尔及时说,“我们以后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她握住阿利安娜的手,将那枚金色的叶片包覆在她掌心。两人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她瞥了盖勒特一眼。那是个转瞬即逝的眼神,不过他抓住了,脸上笑容不减反增。他知道那代表着应允,跟在了距离她们半个身位的地方,像个随行的护卫,怎么甩也甩不掉——忠心耿耿。
      这里的山与他以前习以为常的那种很不一样。记忆中的远山,在天幕下透着铁色,顶端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上下黑白分明。一路绵延而去,超越了人可望即的视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般。那冷峻的线条,每一道转折都大开大合,全然是刀锋般的景象。那种冰冷,行走在原野上,四周渺茫——那种时刻他感到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自己,这感触永远地刻入了他的身体里。你得拼命地向前走,才能消解那份寂寥——不能回头,因为身后什么也没有。他逐渐变得像这景象本身,把不重要的一切都抛诸脑后,除非雪花在他皮肤里消融,使他颤抖,他才会想起抬头去望一眼浓重的云。
      他看着沐浴在日光下的两人。
      一时间,罕见地有些茫然。
      他不习惯这种感觉,站在日头下,光四散在空气中,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得。但没人能真正握住这种无形的东西,所以他只是站着,将手背在身后。他注视着她们,犹如画框前的人,将视线投入框内,却始终不能让自己入画。
      他出神了,没看到阿利安娜朝他小跑过来,又眼巴巴望着他。
      见他没反应,她拽了拽他的衣服下摆。
      他换上笑脸,一副静候差遣的模样。
      阿利安娜指指不远处,示意他看地面,堆满了各异的枯叶。它们尚未消亡,在腐烂之前展现着自己最为完整的面貌,尽管有些色彩已然开始黯淡。
      他挥了下魔杖,阿利安娜发出了激动的叫声。
      数量难以估计的蝴蝶,比日光还要灿烂的蝴蝶,一只只井喷般从地面涌出,淹没了他们的身影。扑棱扑棱——金色的飓风席卷而来,冲击着她的裙摆,小臂,头发。她已不能停止发笑,奔跑起来,向着前方迈开大步,去追逐那蝴蝶群。她肺部的气也要耗尽了,但她还是跑着,任由那轻微的窒息感蔓延全身,洒下一路笑声。
      他的眼前也是一团纷乱。待那些蝴蝶散去,伊莎贝尔的侧脸显现出来。她尽可能仰着头,背脊不能挺得更加笔直,整个身体像是绷紧的弓弦。她说不出话,瞪大了眼睛,可能是想把这难以忘怀的景象尽可能投入眼中。他看着她。她有一对蓝色眼瞳,简单挽在脑后的松软长发,苍白的肤色,此时因喜悦而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他想他是看见了她的骨头,一根根细瘦的白骨,搭建起这个名为伊莎贝尔的框架。
      她善良得近乎愚蠢,这对他而言是好事一桩。只要朝她微微一笑,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她的信任,叫她以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微不可闻地笑了几声,感到喉咙发痒——这很好,第一面见他的时候,她早该想到这点,他警告过她了。别来打搅我——她本有机会将他彻底推开,但她没有。就因为一时的好心泛滥,现在——他不由得捂住嘴巴,感到手指确实地按在自己唇上,唯有这份压感才能叫他继续整理思绪——他需要那些珍贵的甚至早已轶失的资料,谁知道呢,也许就在巴沙特的收藏里也说不定,他猜是后者。他需要那些东西,记载了有史以来大大小小决斗的记录,在那些几乎可称之为战无不胜的家伙中,总有一个人的名字会藏着老魔杖的线索。但他决不能直接去找她,他深谙人心的姑婆,在她面前,他的野心将无处逃遁。他需要一个幌子,一个帮手,一个同谋——伊莎贝尔——
      “你在想什么?”
      她不得不提起裙摆才能穿过地表的枝枝蔓蔓。
      盖勒特看着她,等她有些笨拙地走到自己眼前。
      蝴蝶不断地从她身后掠过,他才发觉,自己的咒语快要失效了。一些蝴蝶刚刚飞入半空,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些半死不活的枯叶,被风卷走,听天由命,落到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去。她的头顶,肩上,头发上缠了些树叶的碎片,让她看起来像是从远古的灌木丛中走出来的。她笑着,走近他,双手同样背在身后。
      他大脑断片了,没能拾起之前的思绪。他皱起眉。
      鼻尖被她飞快地刮蹭了一下。
      她像个得逞的孩子,一面往后退步,一面欣赏起自己的得意之作。
      黄蝴蝶停在他鼻梁上,它的生命在双翅一次次的颤动中磨损。
      他知道它维系不了太久。
      “真美——”她感叹。
      他希望她最好是在形容这只蝴蝶。
      好孩子——伊莎贝尔——
      他的最佳人选。

      阿利安娜真的很难被挫败。返回途中,她又充满了奔头,一次次念叨起那个咒语。也许她见识过了这串字符蕴含的魔力,驱使着她不断尝试。见她这样,伊莎贝尔说不出欣慰和苦涩哪种情绪更占上风。送她回家后,就只剩下了盖勒特和她两个人。他们并肩走着,彼此相隔一段适当的距离。
      日头渐渐西沉,影子斜斜地拖在身后。
      “阿利安娜今天一定很开心,”伊莎贝尔说,“谢谢你——”
      “你只会这几句吗?”他模仿着她的腔调,“对不起,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谢谢你,盖勒特,哦不,你这个自大狂——”
      好吧,他果真是个讨厌鬼。
      她收回之前的话,在他的笑声中提溜着裙边跑开。
      这次他倒没有追上来,因为伊莎贝尔没逃多远就愣住了。前面不远,她的老师,巴沙特女士站在屋门外,脚边还堆着两大箱行李,应当是有人帮她送回来的。她交流回来,看着他们两个,表情在黄昏中显得有些复杂。

      “现在好像不是毕业的时节?”巴沙特一面问,一面拉开椅子坐下。
      盖勒特站在她桌前,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他避开了对方探寻的目光,留神地盯着地面上一块光斑,好像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没什么大不了,女士,”他镇定自若地,“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渴望不同凡响的经历……”这时伊莎贝尔沏了热茶上来,来到桌边时,看见他抛来个眼神。意思也许是,找个借口带我出去。她弯了唇角,没当回事儿,自顾自给老师倒了茶。
      “还有你——”巴沙特同样没放过她,“我不在的日子你都干了什么?”
      伊莎贝尔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看书,阅读,写……整理手稿,”她语无伦次地,“思考我可以切入的主题?”
      “当然了——还有打扫房间,和人吵嘴。冷战,陪亲爱的妹妹外出游玩,”盖勒特说,“亲爱的姑婆,您不知道,她每天过得有多充实。连我都嫉妒了,不愧是您的学生。”
      伊莎贝尔瞟了他一眼,他也权当没看见。
      “你们两个让我刮目相看啊,”巴沙特看向盖勒特,“住得还满意吗?”
      “承蒙您关心,我一切都好,姑婆。”他佯装感激地说。
      她又看向伊莎贝尔:“你呢,他陪你玩尽兴了吗?”
      伊莎贝尔也看起了地上那个光斑,没能给出回答。此刻她终于理解盖勒特了。事实上,他的到来除了给她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带来毁灭性打击之外,似乎也并没有带来很多乐趣?
      巴沙特叹了口气。“我刚回来,没精力陪你们闲话家常。伊莎贝尔,明天来聊聊你的主题,现在你还有时间去做些最后的准备。”伊莎贝尔应声,往她的书桌走去。盖勒特也正要出去。“至于你——”巴沙特叫住他,“离她远一点。你知道这孩子很容易被扰乱心神吧?”
      “她真是你的得意门生?”盖勒特举双手表赞同,“姑婆,我也只是个和她一样的孩子。我发誓,我只是想要一杯咖啡。”
      “你可以请她给你一杯咖啡,但仅限与此了,盖勒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对魔法史这么感兴趣,想来总不是我的缘故。当然我无意寻根问底,你也不要整天在我眼前绕来绕去。”
      “如您所愿,女士。”

      -

      “巫师社会的历史发展和权利更迭?”
      伊莎贝尔猛地划去这一行字。
      “现在又被推翻了——”他事不关己地说。
      伊莎贝尔感觉到他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上方又飘到了桌边。
      “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呢?你不是有的要忙?”
      盖勒特呷了口咖啡。很苦。“我毕竟没有专业涉猎这一块的知识,我想知道……也许你看过哪本书记载了巫师间惊心动魄的决斗吗?死咒,元素魔法之类的,就像纪年表一样排列。总会有恪尽职守的助手会在自己的私人日志里记述下那些叫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吧?”
      “如果他们的确百战百胜,有幸把那些文字遗留下来的话——海尔波倒是有很多点子,但是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抽象至极的符号——我们怎么能知道谁和谁曾经因为什么过节而进行决斗?没有哪个神通广大的观众能了解那么多内情,除非哪个战斗狂把自己经手所有的大小决斗写下来,然而很可惜,我们至今还没发现这样的资料。不过梅林留下了很多真实手稿,写了他和亚瑟王一路以来的传奇见闻,他也有过无数次光辉的战斗。”
      “梅林,饶了我吧——”盖勒特看见桌上的一束头发。
      伊莎贝尔还在羊皮纸上勾勾画画,左手食指揪着一绺来回地绕。
      他本来想问她要不要来点咖啡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后来她到了家也没能睡着,明天的汇报叫她紧张得肠子都要纠结在一起。她没胃口,看到泛着油光的食物就想吐。吃进去的东西会让她脑袋昏昏欲睡,她宁愿忍受着饥饿以保持清醒。终于她被失眠搅得不得安宁,翻身起来,坐到桌边。把窗户打开一道缝,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稍微好受一点。
      她穿着睡裙,拿一条薄薄的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腿上什么都没穿,光着脚把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头埋进膝盖。她听着外面的枯枝发出脆响,露出眼睛,望起天上那轮月亮。月亮发出蓝色的冷光,不偏不倚地凝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失语的灵魂。
      一个哑巴。
      她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将冻红的脚趾缩进了裙摆下面。
      这时传来两道突兀的笃笃声。
      她一抬头。看见玻璃上映出一个黑影。紧接着,窗缝里就探进来五根指头,攀住了窗框,即将推开。冷风飕飕地窜了进来,烛火一阵摇曳,她微束的心火也随之晃荡。昏黄的光柔和了他的五官。盖勒特坐在飘窗上。那块平台很小,他的姿势有些讨巧,像极了躺在他尺寸不合的阁楼那张床,非得屈起双腿不可。伊莎贝尔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朝她这面浸润在焰心投下的光圈中,她不见的另一面,想来是融入了黑暗。
      他向里攀住了窗框才得以维持平衡,但太辛苦。他又敲了两次玻璃,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嘴唇一开一合。伊莎贝尔听不见,立刻下了地,贴近窗户。他说话时,嘴巴那里的玻璃沾上了白色水雾,这水雾扩散开,很快,她就连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她把双手贴在了玻璃上,体会着那种似是滚烫又似是冰冷的温度。
      人的感觉就是会常常出错。大概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才是对自己好或者对自己坏。亦或者,好过头了就是坏,坏到极点了也能好,人就这么惯于欺骗自己。
      那只手正把窗户往里推,伊莎贝尔堵在那儿,看见他鸥鸟一样轻盈地立在了窗台上,左膝跪着,正以此为着力点。他俯视着她,头发有些散乱地披了下来。
      “我能……”
      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未经主人允许就不会擅闯私宅。然而他是明知故问。伊莎贝尔偏偏不想着他的道——不行——她故意板着脸,要把被他推开的半扇窗户重新关上。她的手刚碰到窗框,他放在更上面的手就下移,一把握住了她。
      “那就出来。”他说。
      这是邀请。
      伊莎贝尔的睫毛颤个不停。
      不用任何人警告她,她无比清楚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代表着什么——未知,危险,甚至是毁灭——她知道把手交给他会发生什么,一定是她预料之外的事情,她人生轨道上有一次的偏离。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深处的雀跃,那大喊着要去开拓、去冒险的血液——她眨了眨眼睛,第一次没有试图去挣脱他握着自己的手。
      “来——”他还在循循善诱。说话的同时,分开了她的五根手指,将自己的指节交错进去,两手相嵌,牢牢锁住她的掌心。她甚至感觉到相贴之处掌纹的肌理,有一层薄薄的死茧。应该是他经年累月使用魔杖的缘故。借着他手臂的力,伊莎贝尔站上了桌面。夜风吹开她的睡裙,一片比月亮还要洁白的绸面随风飘飞。
      “准备好了?”盖勒特说, “三——”
      他把伊莎贝尔拉到自己近前,她不禁又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二——”
      伊莎贝尔刚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被他一把揽住肩膀,圈入怀里,跟着他整个人后仰跳了下去。一切来的毫无征兆。风,呼哧呼哧地从耳边疾驰而过——她房间的高度跳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猛烈的风?她急遽下坠,失重感叫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惊声尖叫。那扇窗户离她越来越远,一时间天旋地转,四周景物变换,她只看到房子消失了,变成天空。为什么还没有落地?她没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没有痛疼传来——难道身体的感觉是有延迟的吗?只听到盖勒特大笑着喊她名字。
      “看——!”
      她只往右面瞥了一下就再不敢睁开眼睛。
      几乎是要耸入云霄的黑色岩崖,下面就是汹涌的海。
      那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仿佛都近在耳边了,一想到那彻骨的喊冷,她的心已然沉入底部。自己就是迷失方向的风筝,全凭一根悬丝维系着性命——她的悬丝——伊莎贝尔感到一阵晕眩,攥紧了被他握着的手,攥得连自己的骨节都受到了同等的压迫力,才敢确信自己没有被弃置不顾,自己在这个瞬间竟然还活着。
      “你怕什么?”他有些懊恼地,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脸轻轻扶正,正对天空。
      “睁眼看看。”
      “不,不,”伊莎贝尔攀住了他的手臂,“我不行——”
      “伊莎贝尔——”
      她只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盖勒特拽过她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处。他一直紧紧握着,连她手心冒出的冷汗都捂成了热的。然后用另一条手臂,支撑住了她的腰。这个源自身后的半个拥抱,把人护得稳稳当当,可以说是脱逃不能。他就像是用行动说明,你怕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儿?
      “别瞧不起人了。我以自己的名义起誓,梅林啊——”他凑在她耳畔说,“你不会被伤害分毫。不信我吗,伊莎贝尔?嗯?胆小鬼……”他愤愤不平的,好像她胆敢说一个不字,胆敢质疑他的能力,他就要狠狠咬住她的耳朵。
      “别和我开玩笑,”伊莎贝尔瑟缩着,“盖勒特,别松手——”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道:“我不松手。”
      伊莎贝尔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微光透露进来。
      “抱紧我,拜托,我不想摔得粉身碎骨——”
      “我都快要勒死你了,”他又环紧了手臂,“试试看,抬头。”
      她终于肯放下心来,睁开眼睛仰起了脸,朝向天空。
      只一眼,她就屏住呼吸,再也不能移开目光。
      群星拖着尾巴飞过天际,在某个瞬间达到最亮,随后一边下坠,一边黯淡。
      有光点不断抛洒下来,也许是星辰的碎片。它们雪一样弥漫,直到没入海平面。
      大海——翻腾着浪,被映照得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分辨不出具体的界限。
      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万千星辰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颗,也许都不会发光。在如此渺远的寰宇面前,人类始终是一粒尘埃。她心中为之一动,有些缠乱的思绪已经开始显现,似乎是触手可得。她感到星屑几乎要融化在自己脸上,那些闪烁的点,将她团团包围。一时间,她忘记了失重感,只是看着天空离她越来越远,仍然恋恋不舍。
      触地的一瞬,她才感到心脏也落地了。潮水涨落的声音即刻充斥了整个世界。盖勒特垫在她身下,由此隔绝了冲击力,确保她安然无恙。她还没从坠落的速度中缓过劲来,翻身一滚,滚到旁边,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四面环海。礁石表面很平整,连一块稍微尖锐点儿的碎石都找不到。她真正放松了手脚躺着,心脏几乎是在撞击她的肋骨——砰、砰、砰——每一下都叫她以为险些要跳了出来。
      但她感觉很好,不能再好了。
      活着——这一状态——从未如此鲜明。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正存在于世间的。
      在擂鼓般的心跳中,她忍不住扯起嘴角,刚笑了一声,就猛地咳嗽起来。
      “悠着点,”盖勒特坐起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她痴痴地笑。
      “我觉得——我好像死过一次了,”她捂着胸膛,“心跳。太快了。我会猝死吗?”
      “没适应而已。多来几次就没感觉了。”他说。
      “你经常这样做吗?”她偏了下脸,对着他,“可是,身体的运行是客观规律。也许它仍然跳得很快,只是你主观上没意识到。”
      “眼见为实。”他拉起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任由他扯走自己的小臂,眼睛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瞳孔跟着他转动。他低头,微微俯身,向她展露了自己的脖颈。她一下子想到,狼这种动物,会向首领露出最为脆弱的脖颈以示臣服。这动作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咬断我的喉咙。他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肩颈侧面,皮肤下面,就是那条搏动着的颈脉。
      “用点力,”他说,“掐着。”
      她坐了起来,轻轻收拢了五指,不过怎么也没敢真正施力。他索性按着她的手,压迫起自己的颈脉。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了——指尖发麻,有什么东西突起、跳了一下,继而又是一下。好像同频了。他和自己的心跳,仿佛是变成了同一个人,共享着同一颗心脏,以相同的频率在跃动。
      她眼睛亮了。
      “感觉到了吗?”他笑问。
      “还是很快,盖勒特,”伊莎贝尔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你的心跳很快。”她甚至不愿大声说话,因为一旦开口,心脏的声音就微弱下来,以至于很难听见了。她用气息回答着问题,直直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唇角因为这个客观事实而从微微弯起下压成了水平线,整张脸又变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算你领先一分。”
      伊莎贝尔突然倒抽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见他之后她就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她猛地站起来,自顾自说着什么有了、我知道了,激动得在空中胡乱挥舞自己的手——往海面走去,连盖勒特被落在原地都顾不上了。
      “伊莎贝尔——”他怏怏不乐地叫住她。
      她这才回了神。眼前是翻涌的海水,碰上礁石的浪泛起白沫。咸腥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提醒着她,小姐,这里四面可都是望不到尽头的水,凭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回去的——她果断往回走,途中冷得发抖,身上裹的毯子只起到些聊胜于无的作用。
      “你就是从麻瓜宫殿逃出来的仙度瑞拉?”盖勒特嗤笑。
      现在她脚底恐怕沾满了灰吧。但她才管不了这么多。她一把抓起他的手——这叫他不由得愣了片刻的神——带我回去,她说。他暗自盯着他们两人又一次交握的手。只不过眼下这情形跟以往都不太一样,这次是她自投罗网来的。
      “回哪儿?”他似有若无地笑着。
      “回家!”伊莎贝尔好像在说他是个笨蛋,“我的房间——快些,趁我还没忘——”

      他支着下巴,看她在桌边奋笔疾书。手显然已经跟不上她脑中的思绪了。她写着,片刻都不敢停歇,生怕来之不易的想法就那么断了。这时候她一定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不会魔法,不然就能叫笔自己动了——她的手指会酸疼,速度就会变慢。写着写着,她重重甩两下羽毛笔,一些墨点溅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她抖抖手腕,继续埋头写着。
      自从进了门——应该说是进了窗——她感叹完一句没想到是有些方便后,就把他晾在这儿了。她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更别提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杯热茶。
      他也没有说话,就是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她。
      看她低头时,头发从耳边垂落下来。但她觉得碍事,就把它们统统别回耳后。没过一会儿又垂下来,挡住了她即将行进的诗行。她可算是倦了,一把将它们团在手心,按在脑袋上,同时撑住自己额角。其实她开始头疼了,正是额角那块地方,神经突突地跳着。好在她足够亢奋,张着眼皮,逼迫自己把想法一股脑泻在纸面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他听着听着,困意就卷了上来。
      下一秒,他就站在雪原之上,冰川自足底延伸而去。
      啊——他所熟悉的一切——看不到远方。
      可他竟无端陷入了恐慌。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往前迈出一步。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去哪儿——”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一顿,在想要不要回头。
      他不该回头。否则他会迷路。
      在这个地方,每一片雪和针叶林都长得相差无几的地方,只能朝一个方向不断走下去,一旦回头,就会分不清自己所在之处,连带着忘记原本要抵达的目的地。更何况,谁都不会在他的身后等待——他不能回头。
      但是——
      “盖勒特,你要去哪儿?”那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亲切得好像他们早就熟知彼此。
      对方必定是施了个咒语,否则他怎么会就那样鬼迷心窍地转过身去。
      他知道那是谁——
      伊莎贝尔。
      穿着白色睡裙的伊莎贝尔,几乎要和周边雪的景致融为一体了。很难断定她的具体方位,似乎是远,又似乎是近。然后,他看见,那身睡裙开始变红。夺目的红从小腹的位置渗出来,一点点侵吞了衣服,甚至是她的整个身体。她面无血色,嘴唇冻得青紫,却还在微笑着。
      血从她的双腿淌下来,汇集成一条涓流,有了生命般朝他爬来。
      他看着那对白色来说无疑于是入侵者的红。
      像钉在了原地,没能走出任何一步。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他只能看着伊莎贝尔朝他走来,她已经换上了红色的新装。
      她伸手,扶上了他的面颊——
      “抱歉,吵醒你了吗?”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伊莎贝尔的眼睛。她手里还拿着薄毯,正要给他披上,只是动作停在了半中间。“你还好吗?”她忧心忡忡地,“额头上全是汗。”
      她就要拿手帕帮他拭去的时候,却听见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是真的吗?
      她顿时忍俊不禁。
      “不然呢?”她学着他好反问人的样子,“一切都是你的梦不成?”
      闻言,他的脸色更差了。
      伊莎贝尔于是也没了打趣的心情。她覆上他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的,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梦都是相反的,”她转了话题,“你知道吗?昨晚我突发奇想,有了新的点子!多亏了你,盖勒特——那时我看着星空,突然觉得,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我是说,我没法表述那种震撼。我只是忽然觉得,斗转星移,无论谁都不过是时间长河的过客——完全可以换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条河流,并非俯视,而是从河流本身,我即是河流的一部分——”她语无伦次起来。
      而他没怎么去听她的感想。
      他还被困在那种全然陌生的心绪里。
      那是什么?
      恐慌?可笑——什么东西——
      不可能的。他想。他只是无法忍受那种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的感觉。
      他讨厌失控。
      “我要去跟老师分享这个想法了——你回去吗?”
      “哪儿?”他失神地问。
      伊莎贝尔觉得他今天过于奇怪了。
      “回家——”她说,“你的阁楼。我要去见老师了。你真的没事吗?”
      他扯开一个勉强的笑。
      出门时,卡特夫人看到他,只是微微张大了眼睛,手里茶杯倒是托得还稳。
      “晨安,夫人。”
      “梅林啊,”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一点都不惊讶了。”

      -

      “就像用显微镜去观察,老师——”伊莎贝尔在桌前来回踱步,“我们关注的对象不是那些更加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也不是那些一个决定就可能扭转历史走向的大人物。我们要挖掘的是一个普通人,也许只是史书上一笔略过的名字,一个连脚注都没有的人,但这个人同样看见了历史——应该说,他就是历史。不同于其他学者抽离的态度,我想可以更加——怀有充沛的关怀之心,去展示他具体的生活,用他的眼睛所捕捉到的细节,同样能为读者掀开历史的一角。”
      “这已经进入了文学的范畴,”巴沙特说,“历史和虚构并不兼容。你不是小说家,伊莎贝尔。”
      “我所说的,只是一种角度——这并不意味着要稀释历史的底色。当然,我现在不过是有这样的想法,从那些卷宗里遇到这么一个名字,也许是某个中世纪的女巫,差点被处以极刑,或许某个生来没有魔力的人、和我一样,也许最后选择了融入麻瓜的社会——”伊莎贝尔滔滔不绝,“他们不曾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其身份本身就有许多可挖掘之处,处在那样特殊的背景下……得有大量的史料支撑。我所做的不是想象,而是还原——通过拼凑相关的记录,将这个人曾经亲历过的一切梳理出来,这很有挑战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小见大,”巴沙特说,“想找到足量的证据可不容易。”
      “也许得要好多年。地方档案,私人信件,遗址,墓碑……老师,我的眼前一下子涌现出太多事物,那么多的人在等待我去寻觅,去探访,去对话。我的天空宽广的不得了,对吗?哪怕我连魔杖都没碰过,也有人给了我一对翅膀。”
      “我一向看好你,只想提醒一句,”巴沙特欣慰地笑着说,“书写的时候千万不要情感泛滥。你得知道自己不是在写小说,伊莎贝尔。”

      她飞快地跑下楼梯,穿过厅堂,风一样掠过,差点扭了脚。
      伊莎贝尔抚了抚停在架上的猫头鹰——一只草鸮,眼睛漆亮,羽毛丰满,咕咕叫了两声,好奇地盯着她瞧——她将写好的信件卷好,拿一根丝带绑在它腿上。
      去吧,把信交给我想见的人——她说。
      草鸮腾空而起,飞向了天边。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驱走了拂晓时分冷蓝色的光芒,将之替换成自己的金辉。伊莎贝尔眼前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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