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亮消失之前

　　“铛”的一声，江冉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小茶几上，视线直直投向办公桌后的徐音希。
　　“我爸联系你了？”他的声音绷得很紧，“他找你做什么？”
　　徐音希从文件里抬起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叔叔就是问问你的近况，老爸关心儿子，多正常的事儿。”
　　“只是这样？”
　　“不然呢？”
　　江冉注视她片刻，唇角牵起一个了然的弧度：“你不用瞒我，直说吧，他到底说了什么。”
　　徐音希无意识地转动指间的笔杆：“他希望你能回去考银行，他认为……”
　　“认为什么？”
　　“他觉得金融行业更稳定，而且银行的工作旱涝保收，这话也确实没错。”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你别总和他针锋相对，沟通才能解决问题。”
　　“沟通？”江冉的声音里带着锐利的讽意。
　　“其实叔叔还是爱你的，可能只是用错了方式。”
　　江冉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刚要转身，徐音希已经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江冉！”她的声音先扬后抑，最终落成一声轻叹，“江冉，你可以认定叔叔阿姨不爱你，但——”
　　“他们本来就不爱我，”江冉甩开她的手，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笑笑，“不对，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爱我，可这世界哪有什么无私地爱啊？他们爱的是那个处处听话，优秀完美，事事压陈释一头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跟我同名同姓，共用一副躯壳，但不是我！”
　　徐音希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胸口发闷：“江冉，陈释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虽然我只比你们大几岁，但……但真的把你们当自家弟弟，陈释他已经……”她顿了顿，转开话题，“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些。”
　　“谢谢。”
　　江冉再次转身，手刚触到门把，徐音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冉！就算他们不爱你，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有无私的爱。”
　　他回过头，逆光中徐音希的身影轮廓模糊。
　　“那该是你，不是吗？难道你爱自己还要设定条件吗？”
　　江冉沉默地站在原地。
　　“江冉，放下你强烈的自我要求，如果你连不优秀的自己都不能接受，那无论你向外界获得再多再大的名头都无济于事！因为不管你获得多少，实际上，本质都是一种回避，你不过是在用别人的标准构建一个你能接受的幻象。但对自己，不该这样……”
　　“我知道了。”江冉的声音发涩。
　　他的手重新搭上门把，徐音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轻得像自言自语：
　　“江冉，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完美，你别活得太理想化，你可以尽力把事情做到你能做到的最好，就算你执着地追求完美，也不可能事事如愿……”她的语气软了下来，“你跟家里闹翻，抗争，不就是为了挣脱掌控吗？我是真的想帮你……”
　　江冉在门前静立数秒，最终什么也没说，推门离去。
　　门外，陈释与杨宥并肩而立。陈释的视线掠过江冉，未作停留便侧身进了办公室。杨宥抬起手，声音里带着些许局促：“Hi～”
　　江冉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嗯。”
　　他绕过杨宥离开。杨宥望了眼那道渐远的背影，快步追上前，回头朝门内嘱咐：“我出去一下，你就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要去，我马上回来。”
　　陈释的目光追随着杨宥，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办公室的门缓缓合拢，将他的视线截断在渐渐收窄的光隙里。
　　江冉快步走出工作室，金属表带在指间窸窣作响。他将摘下的手表塞进大衣口袋，径直往外走去。
　　楼外那面红墙在雪后的日光下格外灼目。这里改为工作室后，徐音希特意将它恢复成最初那般炽烈的红。
　　江冉在墙边停住脚步，后背轻轻靠上粗糙的砖面，躺在一片红色里。他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右手探进口袋的动作被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他收回手，抬眼看见杨宥朝他走来。
　　“你怎么跟来了？”
　　“要陪你抽根烟吗？”
　　江冉低笑：“你不是不会抽烟吗？”
　　“那你今天带烟了没？”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散去后，江冉的后脑抵着墙壁，重新闭上眼睛。杨宥注视着他被日光勾勒的侧脸轮廓，犹豫着开口：
　　“你跟家里闹翻了？”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片刻。
　　江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之前听徐音希提过，你爸总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受不了就跟家里断绝关系跑出来了，所以借住在陈释家，是吗？”
　　杨宥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什么？”随即想起自己曾经编造的借口，“哦，对，我——”
　　“我知道那是假的。”江冉打断他，声音很平静，“12月13号那天下午的餐厅和海边，我都看到了，前几天你突然跑开，我也看到了……”
　　“你看——”
　　“就是你！”江冉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杨宥脸上，“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的，很确认就是你！绝不会错。”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有什么魔法吗？会大变活人？还是……你不是凡人？”
　　杨宥整个人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江冉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语气放缓：“Chill out！放心，我没打算说出去，也不会追问你什么。”
　　“为什么？”杨宥的声音带着戒备。
　　“我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江冉微微向前倾身，压低声音，“至于原因，我多少也猜到了一点……你似乎不能离开陈释，对吗？”
　　杨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陈释不知道吧？！”
　　杨宥的眉头微微蹙起：“你……”
　　“我说了，会帮你保守秘密的。”江冉站直身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你可以随时拿来要挟我的那种，怎么样？”
　　在两人视线不及的转角处，陈释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穿过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杨宥身上——那人正静静地看着江冉，脸上的情绪隐没在光影交界处。
　　杨宥的视线在江冉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衡量那些话语背后的真假。半晌，他肩头的线条微微松懈下来，随意地靠上身后的墙壁。
　　“倒也不必。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可供要挟的秘密？”
　　“我这样的人？”江冉的声音里带着细碎的玩味，“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听音希姐和陈释说过你。家境优渥，成绩顶尖，待人谦和。据说你从小到大成绩都稳坐第一，连屈居第二都罕见。我看你为人温和谦逊有礼貌，堪称完美的模板，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江冉低笑出声，笑声里浸着难以名状的疲惫。
　　“怎么？不对吗？”
　　“也不能说不对，”江冉的目光投向远处积雪的屋顶，“你形容的是我也不是我。”
　　他将始终藏在身后的左手转向杨宥，手腕上一道浅色的疤痕在日光下显露出来。
　　“这才是我。”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完美？好像只有戴着这副面具才能被看见。可悲的是，大家也只接受这样的我。”
　　杨宥的目光在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平静：“你对谁都这么坦诚？”
　　江冉侧头，略带讶异地打量他。
　　“怎么？没看到期望的反应？”杨宥迎上他的目光，“需要我配合演一个震惊还是同情？”
　　江冉静默地注视着他。
　　远处的陈释听不清对话，只看见江冉凝视着杨宥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欣赏。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抿紧。
　　“那样能安慰到你吗？”杨宥问。
　　“你不问为什么吗？”
　　“那你想告诉我吗？”
　　“我——”
　　“前提！”杨宥截断他的话，“还是提醒你一下，别随意对人揭开你的伤疤和脆弱。”他认真地看着江冉，短暂地停顿后，补充道，“当然，如果这个是的话。”
　　江冉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我知道为什么陈释会爱上你了。”
　　杨宥的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那你错了，”语气里带着些许炫耀，“我在他面前可不是这样的。”他顿了顿，声音认真起来，“不过，看在我们算是被你强制交换了秘密的交情，有几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说。”
　　“你说。”
　　“每个人都在扮演某个角色，完美或是残缺，都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投影。‘完美’对你来说是诅咒吗？如果别人只接受‘完美的你’这件事让你痛苦，那为什么你自己也只能接受完美的自己呢？如果你对自己都是有条件地接纳，那你所有名头上的完美，也都只是短暂的安慰剂。”
　　杨宥的视线扫过江冉始终插在衣兜里的右手。
　　“没猜错的话，你跟家里闹翻应该是不想再做一个提线木偶，第一次想挣脱枷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吧？你想打破别人对你的定义，去实现你的梦想，可我不懂，你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你现在来这里……你是想……对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所以……需要我回避吗？”
　　江冉注视着杨宥，眼神里渐渐染上几分着迷。
　　这个眼神让远处的陈释脸色更加阴沉。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调整呼吸，朝他们走去。
　　“再多说一句。江冉，向外求的苦是无穷尽的。”
　　“你真的是跟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这不奇怪。毕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杨宥无所谓地耸肩，“你是需要我离开，你继续……还是，戴好手表跟我一起回去？”
　　江冉凝视着他，许久，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仔细戴好手表，理平衣领褶皱。
　　“走吧。”
　　两人转身，正好迎上走来的陈释。冰雪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三个人的影子在红墙下交汇成模糊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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