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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与药
亭子间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弄堂里细微的夜声。
柳泗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方才在车内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冰冷的后怕。
穆聿息的眼神,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起疑了。
他绝对起疑了。
那场看似随意的车内谈话,每一句都是精准的试探。穆聿息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解剖医生,用看似平和的言语做手术刀,一点点剥离他沈殊的伪装,试图窥探内里的真相。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以穆聿息的性格和权势,怀疑本身就已足够致命。
那辆斯蒂庞克轿车或许就停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死死盯着这栋小楼,这扇窗户。
这里不再安全。一刻也不能多留。
强烈的危机感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伤痛。
柳泗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惊人。他扯下身上那套价格不菲的西装,胡乱塞进那个破衣柜的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他迅速换回阿炳那身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重新将脸色弄得蜡黄,戴回那副破旧的黑框眼镜。
整个过程冷静得可怕,每一个动作都高效而精准,仿佛一架重设程序的机器。
他不能从正门离开。弄堂口必然有眼线。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最后定格在那扇唯一的窗户上。窗户外面是狭窄的天井和邻楼的墙壁。
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
他探出身向下望去,又向上看了看。天井很深,直接跳下去不死也残。但三楼窗户斜上方,大约一米五的位置,有一条老旧的、用来晾晒衣物的竹竿,横亘在两栋楼之间,看起来还算结实。
足够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窗框,身体灵巧地探出,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肋下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指尖扣住墙壁细微的凸起,脚尖寻找着借力点,几个呼吸间,他已经够到了那根竹竿。他双手握住竹竿,试了试承重,然后身体向前一荡,如同钟摆般悄无声息地荡向了对面那栋楼的窗户。
对面窗户紧闭,里面黑着灯。柳泗的双脚精准地踩在对方狭窄的窗台上,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屋内无人后,用指尖薄如蝉翼的刀片插入窗缝,轻轻拨开了里面老旧的插销。
推开窗户,翻身而入。
动作轻捷无声,如同一只真正的夜莺。
屋内一股灰尘气息,家具都蒙着白布,显然空置已久。柳泗没有丝毫停留,径直穿过房间,打开门,闪入黑暗的走廊。
他沿着消防楼梯快速下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从这栋楼的后门走出,已经是另一条更僻静的小巷。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加快脚步,依旧保持着阿炳那特有的、微微佝偻而迟缓的步态,混入稀疏的夜归人流,向着与惠康里相反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背脊暴露在无形的枪口下。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看起来绝对正常,绝对不能跑。
几乎就在柳泗离开亭子间的同时。
惠康里47号楼下,几个穿着普通市民衣服、但眼神精悍的男人悄然现身,无声地封锁了弄堂的前后出口。
三楼,亭子间的门外。两名行动队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拿出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锁孔。
另一人举枪对准门口,屏住呼吸。
钥匙转动。
门被猛地推开!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屋内——
空无一人。
只有窗户大开着,夜风吹得破旧的窗帘不断晃动。
屋内一切如常,甚至那套沈殊的西装还好好地藏在衣柜里,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
“报告!目标不在屋内!窗户开启,可能从窗户逃离!”
消息通过无线电迅速传回。
不远处街角停着的斯蒂庞克轿车内,穆聿息听着副官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缓缓摇上车窗,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
又晚了一步。
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每一次都觉得即将触碰到,每一次都被他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溜走。
沈殊……阿炳……夜莺……
你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孔?
穆聿息的眼底,非但没有挫败,反而燃起更加浓烈的、势在必得的火焰。
他拿起车内通话器,声音冷静如常:“封锁附近所有街区,排查所有符合体貌特征的可疑人员。重点排查空置房屋、仓库、以及……所有能弄到药品的地方。”
他记得,沈殊说过,身体不适。
受了那么重的伤,又经历了冰河逃生和高强度伪装,不可能不需要治疗。
“通知所有医院、诊所、药房,特别是那些地下黑医,严密监控所有购买外伤、消炎、止痛药物的人。发现可疑,立刻报告。”
“是!”
命令下达,一张新的、更加细致的网,再次撒开。
穆聿息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那个对手就在这座城市里,如同幽灵般游荡。
而这场猎手与猎物的游戏,已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睁开眼,看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
夜莺。
我看你这次,还能往哪里飞。
夜色更深,寒意更浓。
柳泗沿着僻静的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在高度紧张的逃亡后再次袭来,肋下的钝痛变得鲜明,喉咙里泛起腥甜的铁锈味。
他需要药品,迫切需要。不仅仅是止痛,更需要消炎和防止伤口恶化。
穆聿息必然料到了这一点,此刻上海所有明里暗里的医药渠道,恐怕都布满了眼睛。
硬闯等于自投罗网。
但他别无选择。伤口一旦感染化脓,在高烧和虚弱面前,再精妙的伪装也将失去意义。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筛选着记忆中所有可能的安全屋和备用联络点,但大部分都因为时间久远或局势变动而无法确定是否安全。
“裁缝”这条线刚用过,短期内不能再动。
还有一个地方。
一个极其危险,但或许灯下黑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远处一栋即使在夜色中也轮廓清晰的建筑——广慈医院。
上海最大的教会医院之一,设备精良,人员复杂,更重要的是,它位于法租界核心区域,某种程度上相对独立于穆聿息的直接掌控,且日夜不休,人流庞大。
混进去,偷到需要的药品,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风险极高,但值得一搏。
他改变方向,不再犹豫,朝着广慈医院走去。
步伐依旧保持着阿炳的迟缓,但眼神已然不同,如同淬火的寒铁,冷静地评估着每一步的风险。
广慈医院即使在深夜也灯火通明,充斥着消毒水、疾病和焦虑混合的特殊气味。大厅里依旧有零星候诊的病人和疲惫穿梭的医护人员。
柳泗低着头,避开人群,如同一个前来探望病人却找不到方向的家属,看似茫然地在一楼走廊里徘徊。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墙上的指示牌:门诊、药房、住院部、手术室……后勤区域。
药房有值班人员,硬闯不可能。他的目标是……手术准备室或者某个临时储物间。那里通常会有备用的急救药品和耗材。
他观察着护士站的值班规律,趁着护士低头写记录的间隙,闪身进入一条通往后勤区域的走廊。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头顶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他放轻脚步,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一扇门上挂着“器械清洗”的牌子,另一扇是“布草间”。前面拐角处,一扇虚掩的门里透出光线,门上写着“临时储物2”。
就是这里。
他贴近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空间不大,堆放着一些多余的床单、桌椅,靠墙的几个铁柜子上着锁,但旁边一个移动的小推车上,散放着一些绷带、胶布、碘伏瓶子和几盒未开封的药品。
心脏微微加速。
有他需要的磺胺粉和止痛针剂。
确认里面无人,他如同影子般滑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动作快如闪电。
他抓起那几盒磺胺和针剂,迅速塞进宽大的旧衣服内袋,又顺手拿了一卷绷带和一小瓶碘伏。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
门外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近!
“……清点完了就赶紧锁好,最近上面查得严,少了东西谁都担待不起。”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锁。”
是医院后勤的人!正要来锁这间储物室!
柳泗瞳孔骤缩,瞬间扫视四周。
无处可藏,唯一的窗户外面是封闭的天井。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向地上一趴,滚进了那张移动小推车和墙壁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同时扯过推车上垂落下来的白色床单,猛地盖在自己身上。
几乎就在同时,门被推开了。
“咦?灯怎么开着?刚才谁进来了?”
“没人吧?可能忘了关。快点清点,锁门走人。”
两个穿着后勤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开始清点柜子里的物品。他们的脚步就在小推车旁边来回走动。
柳泗蜷缩在床单下,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冰冷的地面,一动不敢动。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耳膜。肋下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和此刻紧绷的姿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柜子里的没问题。这小车上的东西好像动过?”一个声音疑惑道。
柳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另一人似乎粗略看了一眼:“就些绷带碘伏,谁临时拿去用了没归还吧?没事,不值钱。走吧走吧,冷死了,赶紧锁门。”
“行吧。”
脚步声向外走去。
“咔哒。”
一声轻响,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黑暗中,柳泗又静静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猛地掀开床单,大口地喘息起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他不敢久留,迅速从地上爬起,走到门口。
门被从外面锁死,这是一把常见的弹子锁。
他从袖口再次滑出那枚薄如柳叶的刀片,插入门缝,仔细感知着锁舌的位置。动作必须极轻极慢,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指尖稳定得可怕,全神贯注。
终于,“咔”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锁舌被拨回。
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警惕地观察外面。
走廊空无一人。
他闪身而出,轻轻带上门,沿着原路快速而无声地撤离。
走出广慈医院侧门,重新融入微冷的夜风中,他才感觉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背后的衣服再次被冷汗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紧紧捂着内袋里那几盒救命的药品,如同握着滚烫的炭。
又一次。
从穆聿息布控的眼皮底下,窃得了一丝生机。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灯火通明的白色建筑,眼神复杂。
然后,他低下头,加快脚步,消失在上海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他需要一个新的、绝对安全的角落,来处理伤口,吞下这苦涩的“战利品”。
而猎手布下的网,依旧笼罩着这座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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