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五月的风，裹挟着日渐浓郁的暑气和栀子花的初香，吹拂着师范专科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校园里，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带着庆典前夕特有的躁动与兴奋在悄然蔓延。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醒目地写着“迎接香港回归，洗雪百年国耻”的标语，宣传栏里贴满了相关征文和知识竞赛的通知。

　　而在所有为回归准备的活动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由校团委牵头、中文系主要负责的大型合唱排练。曲目最终选定为气势恢宏的《春天的故事》与深情婉转的《东方之珠》。

　　林晚晴作为中文系的文艺委员，又是校广播站的骨干，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合唱队的主要组织者之一。排练被安排在周末下午，地点是学校那间有些年头、但空间足够宽敞的老礼堂。

　　苏默原本并未报名。他对这类需要站在人群前列、暴露在众多目光下的集体活动，本能地感到畏惧。然而，当他在文学社看到林晚晴为招募队员而亲手绘制的、图文并茂的海报，看到她站在活动室前方，用清亮的声音动员大家“用歌声表达我们这一代人的喜悦与期盼”时，他退缩的脚步，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他无法抗拒任何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长时间注视她的机会。哪怕只是混在人群里，做一个最不起眼的音符。

　　于是，在那个周六的下午，苏默还是出现在了老礼堂。他选择站在队伍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身前有层层叠叠的人影作为屏障，既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指挥的位置，又能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

　　礼堂高大而空旷，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带着积尘的窗户，形成几道粗大的光柱，空气中飞舞着无数金色的尘埃。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混合着汗水、旧木料和粉笔灰的味道。

　　林晚晴站在临时搭起的简易指挥台前。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利落的马尾，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忙碌和闷热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没有拿指挥棒，而是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打着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拍子。

　　“大家注意，第二声部，‘老人画圈’这一句，气息要沉下去，声音要稳，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她的声音透过略显嘈杂的环境，清晰地传到礼堂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时而停下来，耐心地纠正某个声部的音准；时而走到队伍中间，侧耳倾听和声的效果；时而又会因为某个段落总是合不齐而微微蹙起眉头，但那蹙眉里没有不耐，只有专注的思考。

　　苏默站在队伍的末尾，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头，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在光柱中挥舞的手臂，看着她因投入而格外明亮的眼眸，看着她偶尔因为一个完美的和声而露出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的笑容。

　　他的歌声混在众人的声音里，低沉而微不可闻。他的主要任务，似乎不是唱歌，而是观看，是感受。他感受着她在组织活动时展现出的干练与魄力，这与她平日里温和的形象既迥异又和谐，共同构成了一个更立体、更迷人的林晚晴。

　　排练间隙，队员们散开休息，拿着搪瓷缸子排队接水，或用书本扇着风。林晚晴没有休息，她正和负责伴奏的音乐老师低声讨论着某个段落的处理。苏默则依旧站在原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看到她拿起乐谱，微微仰头看着礼堂高高的穹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阳光恰好勾勒出她脖颈优美而专注的弧线。那一刻，苏默觉得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一种混合着仰慕、自卑与难以言说的温柔情愫，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磨破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无比渴望将此刻的她记录下来，用他最擅长的文字，将这份光影下的专注与美丽，凝固成永恒。

　　就在这时，林晚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的目光从乐谱上移开，不经意地，朝着礼堂后方扫来。

　　苏默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触电般低下了头，假装在整理自己并无线索可整理的衬衫纽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偷窃行为。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前方的动静。脚步声？有没有朝着他这个方向来的脚步声？

　　没有。只有队员们休息时的谈笑声，和风扇持续不断的吱呀声。

　　他偷偷地、极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林晚晴已经重新低下头，和音乐老师继续讨论了，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识的扫视。

　　苏默暗暗松了口气，绷紧的背脊微微松弛，但心底却同时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果然，他这样的人，如同墙角的尘埃，即便被目光偶尔掠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林晚晴的眼角余光，却再次若有似无地飘向了最后一排那个靠墙的、沉默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刚才飞快躲闪的动作，也看到了他此刻低垂着头、仿佛做错了事般的模样。结合之前在文学社发现的、与他字迹高度相似的线索，一个猜测在她心中愈发清晰。

　　这个苏默，似乎总是在她出现的场合，保持着一个既近又远的距离。他是在看她吗？还是只是巧合？

　　休息结束，排练继续。当《东方之珠》的旋律在礼堂中缓缓响起时，林晚晴指挥的动作变得更加柔和，眼神也染上了一层与歌词相应的、朦胧的情感。

　　“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合唱队，像是在检阅每一张面孔，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当她的视线掠过最后一排，与刚刚鼓起勇气抬起头的苏默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时，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移开。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停留了那么一瞬。

　　没有笑容，没有示意，只是一种平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停留。

　　然后，便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自然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重新专注于她的指挥。

　　可就是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视，对于苏默而言，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连合唱的歌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看到他了！她刚才，是真的在看他！不是无意识的扫视，那目光里，带着一种……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意味！

　　是因为他站在这里很突兀吗？还是……她发现了什么？

　　巨大的慌乱与一丝隐秘的、不敢置信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接下来的排练完全心不在焉，歌声更是几近于无，整个人都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所带来的余震之中。

　　排练终于在夕阳西下时结束。队员们说说笑笑地散去，空旷的礼堂迅速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室疲惫而兴奋的空气。

　　苏默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走到刚才林晚晴站立的指挥台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她挥舞手臂时带起的微风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的清新气息。

　　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就着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在膝盖上飞快地写下：

　　“癸酉年五月，礼堂排练。她立于光中，指挥若定，神采飞扬。汗湿鬓角，晕红双颊，是为香港回归倾注心力。
　　《东方之珠》旋律起时，其目光如水，曾有一瞬，落于我身。虽只一瞬，却如惊雷，撼我心神。
　　—— 默，于曲终人散后。”

　　合上笔记本，他走出礼堂。晚风拂面，带着夏日特有的温存。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静的古老建筑，心中那份因对视而产生的震荡，渐渐化为一种更加坚定、也更加温柔的力量。

　　他知道了，下一封信，该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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