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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篇(一)
公元二〇四年八月
邺城
这座昔日北方最为繁华的都会,如今已被战火与鲜血浸透。
城墙之上,象征袁氏的旗帜被粗暴地扯下,扔进泥泞,取而代之的是曹字大纛在硝烟中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气以及挥之不去的绝望哭嚎。
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只见披坚执锐的曹军兵士往来巡梭,铁靴踏过青石板路,发出冰冷而整齐的声响,间或夹杂着搜捕残敌、清点府库的呵斥与物品碰撞声。
袁绍府邸,这座昔日象征着河北最高权柄的宅院,更是首当其冲,成为了混乱与劫掠的中心。
精美的漆器被砸碎,华丽的绸缎被践踏,典籍文书散落一地,混杂着倾倒的案几和打翻的酒肴。
仆役婢女或惊恐四散,或瑟缩哭泣,昔日煊赫,转眼间已成修罗场。
在这片狼藉深处,一间布置尤为雅致华美的闺房内,气氛却凝固得如同冰窟。
绝色女子跌坐于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苍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倾国之姿的容颜。
她曾是这河北之地最耀眼的明珠,袁熙之妻,甄宓。此刻,她云鬓散乱,珠钗斜坠,原本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只剩下家破人亡的悲恸与不愿受辱的决绝。
外面兵戈之声愈来愈近,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尖叫与兵士粗野的狂笑,每一声都如同重锤,敲碎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猛地抓起妆台上用以修剪花枝的一柄银质小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随即被更深的决然覆盖。
玉腕翻转,锋利的刃尖毫不犹豫地划向那白皙脆弱的脖颈!
剧痛!
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了素雅的衣襟,生命力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
视线开始模糊,耳畔的声音变得遥远,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即将将她彻底吞噬……她心中一片冰凉的空茫,唯有一丝不甘与解脱交织。
就在她的意识彻底湮灭于虚无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道微不可察、纯净至极的清光,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与规则的壁垒,自虚无中悄然渗透而出,精准无比地没入这具尚存一丝余温、灵魂刚刚离去的身体。
“!”
一股截然不同的、浩瀚而清冷的意识,在这濒死的躯壳中猛烈震荡着苏醒!
如同沉眠万古的神祇被强行拉入凡尘的囚笼。
是宓妃!
自洛水神域被伏羲带回,她因本源受损、神魂与破碎的蓝玉珠牵连而闭关以修复创伤。
然而,那场与混沌“噬界”的死战,那清浊神力交融时产生的奇异共鸣,似乎在她与某个存在之间,悄然波动了那根因果之线。
此刻,在这名为“甄宓”的女子决然自戕、生死交替、阴阳失衡的瞬间,这因果之线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牵引,竟让宓妃的一缕主要神魂阴差阳错地被拉入此界,借这刚逝的尸身还魂!
“这……竟是如此?”
宓妃的意识在短暂的茫然后迅速清明。
神念如电,瞬间扫过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明了了眼前的处境——城破,家亡,不愿受辱,引刃自裁。
而此女之名,竟也唤“宓”?
同名之缘,是巧合,还是冥冥中那线因果的刻意安排?
脖颈间传来的撕裂剧痛与生命飞速流逝的虚弱感如此真切,这凡人之躯的脆弱,远非她神体可比。
若放任不管,这刚刚承载她神魂的容器,顷刻间便会彻底崩坏。
不容细究,宓妃本能地调动起神魂中残存的一丝微弱的洛水神力。
这力量与她全盛时期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但用于凡人之躯,已是沛然莫御。
她并未直接施展神通让伤口瞬间愈合——那太过惊世骇俗,必引怀疑。
而是将神力化为最精纯的生机,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先稳固住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脉,强行锁住最后一线生机,再细致地修复主要血管,止住汹涌的鲜血。
神力过处,那狰狞的伤口虽未立刻消失,但血流竟奇迹般地减缓、止住。
原本迅速冷却的躯体,重新泛起微弱的暖意。
几乎是同时——
“砰!”
房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沉重的甲胄碰撞声打破了房内死寂。
一名满脸凶悍之气的曹军兵士闯了进来,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房内华贵的陈设,随即落在倒在血泊中、颈间一片狼藉的“甄宓”身上。
他先是一惊,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但很快,那惊愕便被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取代,他转身朝着门外高呼:
“将军!此处有一女子……似是袁府女眷,她、她自尽了!”
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与威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
门外的光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来人身着精良的玄色戎装,腰佩长剑,年轻的脸庞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眼神深邃,正是曹操之子,曹丕。
他本是听闻袁府有绝色,存了一探究竟之心,或许还带着几分征服者审视战利品的意味。
然而,入目并非预想中的美人惊惶,而是如此惨烈的一幕。
地上女子身下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脖颈间的伤痕触目惊心,苍白的脸色昭示着她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该是死气沉沉,狼狈不堪。
但,当曹丕的目光真正触及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眸时,他心头猛地一跳。
预想中的死寂与浑浊并未出现。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得像雨后的寒潭,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将死之人的涣散,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绝对的平静与疏离。
仿佛眼前这满室的狼藉,她颈间的伤痛,乃至他这位闯入者的存在,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核。
更令他心惊的是她周身萦绕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脆弱,是的,那染血的素衣,苍白的脸色,无力倚靠的姿态,无一不彰显着极致的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但在这脆弱之下,却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无法摧折的坚韧与清贵。
就像一块绝世美玉,即使跌落泥淖,蒙上尘埃,其内在的光华与硬度却丝毫未减。
血迹与凌乱,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反而奇异地融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充满矛盾张力的破碎之美,强烈地冲击着观者的视觉与心灵。
曹丕出身显赫,随父征战,见过的美人何其之多,环肥燕瘦,各有风姿。
但从未有一人,能像眼前这女子一般,只一个眼神,一个姿态,就让他心头剧震,仿佛被无形的箭矢精准地射中了内心最深处,一种混合着惊艳、震撼、占有与保护的复杂欲望,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屈膝半跪在“甄宓”身旁,完全无视了地上的血污。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想要探她的鼻息,目光却无法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上移开。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幻影。
“甄宓……”她开口,声音因脖颈的伤势和身体的虚弱而显得微弱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清冷的韵律,如同玉石轻叩,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曹丕的心上。
曹丕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微微一顿。
他看着她颈间那道虽然不再流血,却依旧狰狞的伤口,再对上她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心中那股强烈的占有欲与保护欲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
这女子,绝非寻常!
这场城破之祸,这玉碎之劫,非但没有摧毁她,反而像是磨去了包裹在外层的石壳,让她内里那惊世的光华,以一种更为惨烈、更为直接的方式,展露在他面前。
他立刻收敛心神,恢复了上位者的决断,沉声下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速唤军医!最好的军医!全力救治!若有任何闪失,唯你们是问!”
“诺!”兵士被他的气势所慑,连忙领命飞奔而去。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室内重归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
曹丕并未起身,依旧半跪在“甄宓”身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不容有失的绝世珍宝。
他试图从她眼中读出些什么,是城破家亡的哀怨?是对他这入侵者的仇恨?抑或是劫后余生、寄人篱下应有的讨好与畏惧?
但他看到的,只有那片深不见底的、隔绝一切的平静。
那平静并非强装,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仿佛她只是偶然路过,旁观着这具躯壳所经历的一切。
这种超然,反而更激起了曹丕探究的欲望。
他打破沉默,声音比起方才下令时,刻意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度意味:
“为何寻死?”他目光扫过她颈间那道已然止血、但仍显狰狞的伤口,语气平直,像在询问一桩与己无关的公案,“袁氏已败,负隅顽抗者皆已伏诛。你一女子,若能顺时应变,未必没有生机。”
他这话带着几分上位者的考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想知道,这女子的刚烈,是源于对袁氏的愚忠,还是别的什么。
宓妃,或者说此刻的甄宓,眼睫微颤,视线缓缓聚焦于曹丕年轻却威势渐成的脸庞上。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如同古井无波。
为何寻死?这具身体原主的决绝,源于不愿受辱的刚烈,源于时代赋予女子的、面对倾覆时近乎本能的“玉碎”选择。
这些情绪碎片还残留在躯体的记忆里,但她无法,也不必以此作答。
她微启薄唇,因伤势而沙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句清晰:
“玉石俱焚,宁折不弯。”
八个字,清冷如玉珠落盘,没有怨怼,没有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种选择。
仿佛在说,在那种情境下,那是唯一合乎“理”的行为。
曹丕瞳孔微缩。
这回答,避开了对袁氏的忠诚,也未见对曹军的恐惧。
这让他心中的异样感更重。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的双眼,问出了第二个,也是他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现在呢?”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意味,“你现在……怕吗?”
他想知道,在经历了生死一线,在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然掌握在他手中之后,这份诡异的平静,是否还能维持。
是强装镇定,还是真的……无所畏惧?
宓妃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怕?这个字眼对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为凡人时她尚能一己之力灭掉伊水妖鼋,成神后直面混沌“噬界”,与强大的神祇并肩作战。
凡尘的权柄、武力的威胁,于她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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