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短信发出后，林月如度过了一个心神不宁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柔软的蚕丝被纠缠着双腿，仿佛是她内心纠结的外化。她既期待收到回复，仿佛那代表着一种逃离旧日泥潭、通往崭新生活的可能；又隐隐害怕回复，担心这仓促的举动会将自己卷入另一场未知的、难以掌控的麻烦。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如同她此刻明灭不定的心绪。直到天光微亮，窗帘缝隙透进灰白的光线，她才在精疲力尽中昏沉睡去，眉心却依旧浅浅地蹙着。

　　醒来时已是中午，秋日的阳光透过米色的遮光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第一件事就是抓过床头柜上静默无声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但在短信图标上，有一个安静的红色数字"1"。

　　是秦屿的回复。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多。

　　「林小姐，很高兴收到您的消息。您的构思我很感兴趣。本周四下午三点，不知您是否方便来画廊一叙？我们可以详细聊聊。」

　　措辞一如既往的得体、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没有任何逾越或令人不适的探究。林月如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随即又为自己之前那些无谓的担忧感到一丝好笑。她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唇边泛起一抹自嘲的浅笑。看，正常的、不掺杂复杂情感的社交，本该就是如此简单明了。

　　她立刻坐起身，靠在床头，认真地回复确认了时间，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敲击。

　　周四下午，林月如提前十分钟到达画廊。今天的画廊没有展览，显得格外安静空旷，只有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清晰而斜长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和若有若无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纸张和木质的清香，营造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氛围。

　　秦屿亲自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迎接她。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处，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腕表，下身是熨烫平整的卡其色长裤，比起开幕酒会那天的正式西装，更添了几分随和与书卷气，显得清爽而干练。

　　"林小姐，很准时。"他微笑着迎上前，眼神温和，引她走向里面靠窗的一处小型会客区。那里摆放着一组浅灰色的布艺沙发和一张原木茶几，上面已经准备好了两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澄澈的茶汤在白色的瓷杯中微微荡漾。

　　"打扰秦先生了。"林月如客气道，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典雅的环境，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哪里的话，能和优秀的插画师交流，是我的荣幸。"秦屿示意她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而专注，"说实话，上次匆匆一面，林小姐对《雨巷》那幅画的见解就让我印象深刻。我一直觉得，传统水墨的写意精神与现代插画的叙事性之间，有很多可以碰撞的火花，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他的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言语间流露出对艺术的真诚热爱，瞬间消除了林月如最后一丝拘谨。她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这几天在情绪低谷中，强迫自己整理出的几张概念草图和一些零散的想法。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尝试将水墨的晕染和留白，运用到插画的背景营造和情绪渲染上，"她一边展示着一张以雨夜都市为背景的概念图，一边解释，声音比刚才放松了许多，"比如这张，我想表现一种都市人潮中的疏离感，用大面积的、朦胧的灰色水墨晕染作为背景，模拟雨雾的迷离，主体人物则用相对精细但简洁的线条勾勒，形成虚实、动静的对比，突出那种身在人群却倍感孤独的情绪内核……"

　　秦屿听得很专注，身体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偶尔轻点屏幕，提出一些专业的问题或表示赞同。"这里的水墨肌理处理得很妙，"他指着一处墨色浓淡过渡自然的地方，"既有传统水墨的韵味，又很有现代感。这种虚实对比的想法，确实能很好地承载情绪。"

　　"这个想法很棒，"他眼中闪烁着真正被点燃的兴趣，抬头看向林月如，目光灼灼，"尤其是利用水墨的不可控性和随机性来表现情绪的流动与不确定性，这个切入点非常巧妙。我们画廊接下来正好计划做一个'新国风'的系列展览，主打就是传统艺术形式与现代视觉语言的融合。不知道林小姐有没有兴趣，为我们这个系列创作一组主题插画？可以作为展览的宣传主视觉，也可以考虑后续衍生品的开发。"

　　这完全超出了林月如此行的预期。她原本只是想寻求一些专业上的交流和启发，没想到直接得到了一个如此具体且颇具分量的合作机会。而且，"新国风"的主题与她的构思不谋而合，秦屿的专业度和画廊的定位也都让她感到信赖。一种久违的、被专业领域认可和需要的兴奋感，像一缕温暖的泉水，悄然浸润了她近日来干涸焦灼的心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眼眸也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我当然有兴趣，"她压下心头的激动，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稳，但微微加快的语速还是泄露了她的欣喜，"很感谢秦先生能给我这个机会。不知道您对主题和风格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或者有没有大概的方向？"

　　"要求可以慢慢细化，"秦屿笑道，笑容舒展而真诚，"关键是理念的契合。我看重的就是林小姐对意境和情绪的那种敏锐捕捉能力，这是很多技术成熟的插画师所欠缺的。"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皮质日程本，翻开看了看，"如果林小姐觉得合适，我们可以先签一个初步的合作意向书，然后下周再约个时间，详细讨论创作方向和合同细节？"

　　"好的，没问题。"林月如点头应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充满了对新挑战的期待。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人又就一些具体的艺术表现手法、可能的色彩倾向、以及未来衍生品开发的大致模式交流了将近一个小时，气氛始终融洽而专注，充满了创意碰撞的火花。期间，秦屿接了一个工作电话，他抱歉地对林月如笑了笑，走到不远处的窗边低声交谈。

　　林月如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清涩的茶香在口中蔓延。她放松身体靠向沙发背，目光无意间扫过秦屿身旁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秋日澄澈的天空。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轿车，缓缓驶过画廊外的街道。驾驶座的车窗半开着，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侧影——那清晰冷硬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以及专注凝视前方的深邃眼神——但林月如绝不会认错。那是周屿安。

　　他似乎也看到了坐在画廊明亮落地窗内的她，以及她对面那个正背对着窗户打电话的、气质儒雅的身影。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隔着玻璃和距离，看不清具体的神情。

　　车速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仿佛驾驶者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随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子加速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流，迅速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

　　林月如端着白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凉的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她一瞬间有些怔忪的眼眸。

　　她不确定周屿安是否看清了里面的具体情形，也不确定他此刻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是否用力到指节发白，心中又作何感想。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自己心底，除了最初那一瞬间本能的、细微的悸动外，竟奇异地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没有慌乱，没有愧疚，甚至没有多少想要解释的欲望。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初冬的薄雪，轻轻覆盖了她曾经为他翻涌不息的心湖。

　　她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将杯中剩余的凉茶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久久不散。

　　也许，专注于一件能证明自身价值、能带来切实成长和回报的工作，才是治愈一切心疾、重塑内心秩序的良药。与秦屿的这次合作，像在她近日来晦暗压抑、被往事纠缠的世界里，亲手推开了一扇新的窗，透进了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让她看到了生活另一种可能的模样。

　　至于窗外偶然路过的、属于过去的风雨，以及风雨中那个渐行渐远的黑色车影，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面对了。她将空茶杯轻轻放回原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仿佛为某个阶段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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