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桃笺

　　“小松黄！我来找你玩啦！”
　　大家向来都认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方面，菈芙莱娅定占一席之地。
　　祂跨进墨提斯宫门的时候，松黄正好从屋里出来迎接这位不请自来的神明。仔细想想，菈芙莱娅确实每次都不是受主人邀请而来。但祂也向来是不需要谁的邀请，像一只轻盈自在的蝶，扑闪着翅膀随意的停留在他人的花圃里，待祂歇息够了，又翩翩振翅离开。
　　菈芙莱娅看着只是几日不见便又长高了许多的松黄，惊喜地伸手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和自己做比较，“又长高了不少，看来有好好吃饭。”说着就伸手去捏了捏松黄肉乎乎的小脸。
　　松黄的脸被揉得皱巴巴的，他眼睛真诚地望着菈芙莱娅，含糊不清地说：“您留下来用些晚膳么？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图特蒂斯大人回来。”
　　菈芙莱娅笑得很温柔，“你想我留下来吗？等会儿你家神明大人回来看见我在这里，心情又该不好了。就像这样，”说着祂就模仿图特蒂斯微微皱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菈芙莱娅？你为什么在这里！”
　　“菈芙莱娅，你为什么在这里？”相同的一句话同时被两种声音说出，但此时菈芙莱娅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
　　松黄倒是看见了图特蒂斯站在门口，但他还没开口，就看见图特蒂斯摇了摇头。便心下了然，没有告诉菈芙莱娅祂调侃中的主角正在向祂一点点靠近。
　　直到菈芙莱娅注意到松黄的视线正穿过自己，仰视着自己后方，祂才问道：“小松黄，你在看什么？”说着就转过头去，正好面对着走到自己身后的图特蒂斯。
　　祂“哇”的一声被吓了一跳，往侧边退了一步却刚好绊到了台阶，没站稳直直往地上摔去。菈芙莱娅心想着：完了。
　　然后结结实实地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祂吃痛着揉了揉自己和台阶亲密接触的臀部，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地低着头埋怨道：“干嘛一声不吭地站在别人身后，你是想吓死谁？而且看我没站稳为什么不能拉我一下？”
　　图特蒂斯没来得及拉住祂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在身后，四指收拢握成了拳。祂的视线十分自然地转向正伸手要去扶菈芙莱娅的松黄，随意地问道：“今日我出门前给你安排的任务有不懂的吗？”
　　或许是图特蒂斯面无表情的脸对于小松黄还是有些严厉有余，亲切不足，只见他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声音有些慌张：“有，有的！您要现在抽查么……”
　　“饿了吗？先用晚饭，其余的晚些再谈。”图特蒂斯看出松黄突然被自己问起，一时有些惊慌，而此时此刻也并不急于此事，可以留给孩子一些缓冲时间。
　　祂抬脚往自己屋走去，准备回去换件常服。待走出几步，祂又回身问道：“松黄，晚饭够三人份吗？”
　　松黄赶紧回答：“够的！”
　　图特蒂斯点了点头，“那你就请菈芙莱娅大人赏光，屈尊降贵与我们共用些粗茶淡饭。”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喂，图特蒂斯，我就在这里，你不能直接好言相邀吗？”菈芙莱娅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又手臂一伸把松黄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望着图特蒂斯的背影有些纳闷：“你家大人今天怎么了？祂平时可没有这么好心，对吧小松黄？”
　　“菈芙莱娅大人您又在开玩笑了，虽然图特蒂斯大人嘴上不饶人，但每次您饭点来墨提斯宫，祂都留您一起吃饭呢。”松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敢直视祂的不知道自己说的实话会不会让菈芙莱娅不高兴。
　　“倒也是……”菈芙莱雅仔细一想，发现好像确实如此，顿时心中的阴云一扫而空，祂又开心地推着松黄进屋里准备开饭：“我就知道，没有谁会不喜欢我的！”
　　正如松黄所说的那样，墨提斯宫已经习惯了这个总是不请自来的神明，祂很吵闹，有时祂会来蹭点饭吃，有时在墨提斯宫玩得累了就直接借宿在松黄的房间。
　　但菈芙莱娅真真切切给这个以冷清严肃的印象被人们提起的墨提斯宫，带来了许多的欢声笑语。菈芙莱娅不知道，祂每次都能“碰巧”吃上的饭，其实是因为图特蒂斯吩咐过，每日墨提斯宫都准备三人份的饭菜，除了图特蒂斯和松黄，另一份则是给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菈芙莱娅预留的。
　　菈芙莱娅虽说每次借宿的都是松黄的房间，可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图特蒂斯房间的床上。祂最初的几次还觉得私自趁主人不在，乱看别人房间的行为不好。
　　可后来次数多了，菈芙莱娅也壮着胆子观察了一下图特蒂斯卧室里的陈设。祂震惊的发现，图特蒂斯这家伙的卧室和祂本人一样，毫无乐趣可言！
　　床头没有温暖的小灯，也没有醒来就能喝到的水。书桌上没有小摆件，连羽毛笔都工工整整的摆放好，而不是随意插在墨水瓶里。要说什么有生气的活物，那也只剩下窗台上琉璃瓶里种着的那枝纤细得有些脆弱的不知名小花了。
　　菈芙莱娅曾和屋主人唠叨过许多次，让图特蒂斯给自己的卧室添置些东西，别让它看起来那么像一具空壳，那么冷清。可菈芙莱娅叨叨得再多，图特蒂斯或是从忙碌中抽出一眼分给祂，或是将祂推着肩膀推出书房，或是充耳不闻由着祂说去。
　　时间长了菈芙莱娅也自觉没趣，不去招祂厌烦。当然，没有菈芙莱娅打扰，图特蒂斯也乐得清闲，能更专心致力于自己的研究。
　　三个人的饭桌上，一份再美味的饭菜也没有办法止住菈芙莱娅的喋喋不休。但同食的二人早已习惯祂的吵闹，松黄有时候会给菈芙莱娅一些回应，至于图特蒂斯，回应有时候也是有的，没让菈芙莱娅端着饭碗出去吃已经是祂心情好。
　　今天的饭后，当松黄将餐盘都端走后，只有菈芙莱娅和图特蒂斯两人留在屋里，图特蒂斯明显能感觉祂的情绪并不像刚才一般高涨。
　　果然，菈芙莱娅很快就向祂提起了「太阳神」一事，祂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让图特蒂斯微微皱眉。
　　“你是说，俄耳狄菲那派自己的眷属同「太阳神」一起去赤阳神殿？父神怎会同意？”图特蒂斯低声质疑。
　　“嗯嗯！”菈芙莱娅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然后又使劲摆了摆，否认道：“菲那没有同父神商量过。”
　　“胡闹。”
　　“但父神当时也说了，我们都可以自行前往看望乃至久住嘛……祂没有拒绝我们去照顾「太阳神」，也没有严令拒绝我们派人去照顾。”
　　图特蒂斯对菈芙莱娅某些时候的单线程想法已经见怪不怪。
　　祂曲起手指，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菈芙莱娅的额头，想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敲进祂的脑子里：“你就没想过父神为什么要将「太阳神」送去一个无人之境，甚至安排专人照顾？将祂直接留在永昼海长大岂不是省事许多？”
　　菈芙莱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又实诚地摇了摇头：“没想过。父神的心思哪是我们能揣测得清的？就像‘人’的国度建立之后，我本以为祂会回永昼海和我们大家居住在一起。结果父神还是如旧日一般，百十年载才舍得带着给「白昼」大人囤的宝贝回来一趟。”
　　说着说着，菈芙莱娅叹了口气，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毕竟是「创世的黑夜」嘛，祂做的事情自是有祂自己的道理。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直接的理由，便是父神不喜欢这位「太阳神」。因为不喜欢，所以让祂远远的，免得睹物思人。”
　　菈芙莱娅语气里的不悦毫不掩饰。祂向来不对自己的喜恶做过多修饰。
　　其实这也赖不得菈芙莱娅，毕竟图特蒂斯也无法忘记父神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剖口，不曾忘记祂面无血色却又不把这些伤痛当回事的苦笑，不会忘记祂被迫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只是为了在无尽的自责中求得片刻解脱……
　　世人都道创世神明如何的威武神勇，作为天地之主，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滔天的荣耀。
　　可祂们的父神却并不是那样。
　　「创世的黑夜」被迫手刃了与自己共同降世的另一位创世神明，一切非祂所愿却是祂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父神曾亲口对祂们浅提过一星半点，图特蒂斯现在都还能想起祂神情中的落寞，没有多么深刻的悲痛欲绝，只是被时间反复涤荡冲刷后的束手无策，祂说：
　　当我手上沾着「白昼」的血那天起，当祂的心脏存在我的身体里时，当祂的「太阳神」拥有真正的躯壳后……我至始至终都一无所有。
　　最后父神温柔地笑着说：这天地谁有能力，要，拿去便是。
　　图特蒂斯并不赞同菈芙莱娅认为父神厌恶「太阳神」的说法，意气用事不是父神的作风。
　　相反，正因为「太阳神」一直在灵池沉睡，父神回永昼海的频率都提高了不少。父神分明是十分在意这个特殊的神子，但祂却又自相矛盾，不太愿意靠近。这一点也让图特蒂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笼统地将这种抵触与疏远归结于“触景生情”。
　　“图特蒂斯！”菈芙莱娅突然在图特蒂斯耳边大喊了一声，将祂吓了一跳，看人有些愠怒，连忙手在祂背后抚了几下，解释道：“不知道你想什么想入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抱歉咯。”
　　“所以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菈芙莱娅听见松黄要回来了，凑得近些贴着图特蒂斯压低声音问祂。
　　图特蒂斯转头瞥了眼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肩膀上，因为凑得很近，菈芙莱娅整张脸在自己面前放得极大。正要说话，注意力却被祂左眼眼尾一粒颜色很浅的小痣给吸引了。
　　之前这里有痣吗？图特蒂斯盯着看了片刻，听见菈芙莱娅又在催自己回复祂，“你快告诉我呀！”这张嘴倒是一如既往地嚷嚷个不停。
　　“手臂。别压着我。”图特蒂斯冷冷出声，倏然站起身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力卸掉，临走时又顺手敲了下菈芙莱娅的额头，“笨，父神是在保护「太阳神」，也就你傻乎乎地觉得父神讨厌祂。”
　　菈芙莱娅捂着自己被敲打的额头不满地反驳：“你这家伙才不懂什么是讨厌什么是喜欢！”
　　“是是是，我不过区区「智慧与公正」，您才是正儿八经的「爱与情感」。”图特蒂斯冷笑了两声，懒得同菈芙莱娅多费口舌，大袖一挥干脆利落地走了。
　　“脾气真坏，随便说说就生气了！”菈芙莱娅嘟嘟囔囔地抱怨，手不自觉地就抠起了桌子的边，情绪又低落了下去，“谁让你说我笨，我明明很聪明的……”
　　图特蒂斯倒也并没有生气，祂要真这么斤斤计较，菈芙莱娅早被提着领子赶出墨提斯宫无数次了，只是祂生气与否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祂不想就读懂人心这个话题再同菈芙莱娅没意义地纠缠下去。可另一位当事人显然是误解了图特蒂斯的意思，祂虽然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往坏情绪的泥沼里趟进去，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焦虑。
　　菈芙莱娅没有察觉到自己长长的指甲前端几乎陷进了木桌的缝隙中，祂只是一直盯着屋外地面上有一片刚刚落进来的枯叶，被风裹着在地上翻了几转，又被吹到了墙边无人问津。
　　清脆的一声响，菈芙莱娅终于被一阵来自指尖的疼痛给硬生生扯回注意力，祂痛呼一声连忙低头查看，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指甲断了。祂的眼泪唰的夺眶而出，身体比心理更快感受到了疼痛。菈芙莱娅是极怕疼痛的，小的时候只是不小心在哪儿磕着碰着都会流眼泪，让俄耳狄菲那为祂操了不少心。
　　而此时，祂虽然看着自己渗着血的指尖，脸上婆娑的挂着泪，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疼痛。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冷眼旁观着他人的伤痛。
　　菈芙莱娅将自己的手藏进了衣袍之中，连同松黄道别都没了心思，一个人心神不宁地悄声离开了墨提斯宫。
　　松黄只余光瞥见了祂还没彻底消失的一片绯色一角，出声唤祂却已经来不及，神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祂来时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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