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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街(1)
林准自己也不知道“毅行”到底是个啥新奇玩意儿。在他印象里,城里人爱玩的东西就是阳春白雪,坐炕头数苞米粒逗歇了虎子(壁虎)的乐趣,也只有他这种村娃儿衬得起。
不想程溥阳还真捞到了名额。
老白把毅行名单发在“老铁,六六六”群里的时候,林准和程溥阳的名字并列排在最顶上,到第三个名字就换行了,往下搭天梯似的排了一列。
照他的话讲,这叫“强制凑对,腿脚不累”。
六班报名的总共有十来个人,占了医学院名额的五分之一。
毅行是件体力活儿。规划的徒步路线总共有三十公里,坐校车到余杭塘路和莫干山路的交叉口,而后沿着莫干山路走到北山街,得绕着西湖兜个外大圈。
医学院总共分了七个小队。六班报名人多,故而单成一队;余下预防和临床五年制打乱组了两队,临床八年制另外五个班打乱组了三队;口腔的七八个人也单成了一队。
余杭塘路堵车,老白很快坐不住了。
“大家热情参与,给咱班长了脸面,晚上咱一块去下个馆子,不到九点誓不回校,”老白站起来拍了拍巴掌,而后突然话锋一转,弯腰俯身靠近林准的脑门,“准星儿,小太阳,你俩天作之合好CP,记得撒糖喂饱咱这一车单身狗。”
末了又觉得言辞不妥,连忙补充:“我除外。”
林准正被校车颠簸得头晕脑胀,听他这么凑耳一声,顿时头也不晕脑也不胀了,想立刻挥拳头,照那张双下巴配蒲扇刘海的脸揍个七窍流血。
赵玉童向走道里撇了撇大腿,膝盖撞在老白后腿弯:“肥猫你嘴巴歇歇,当心能量用完了,咱哥几个还得把你架回去。”
林准想起来了——上回他和王白、赵玉童几个人在“草原烧烤”喝酒撸串的时候,老白啤酒喝多了,就是被赵玉童像架病号一样架回去的。期间还一歪头吐了赵玉童一身,气得他扬言要跟他断绝社会主义兄弟情。
罗贝贝戳戳老白的脊梁骨:“这样吧老白,你打头在前面探路,万一你半途晕倒了大伙儿还能及时发现,不然你在这一觉睡到明年也说不准。”
老白回头,敢怒不敢言。
“老白我跟你讲,”魏真元退出王者拽下耳机,脚尖儿使劲前伸碰到老白的脚后跟,“西湖边上有出租的双人单车,我们可以轮流载你一段,前提是你得把昨天吃巧克力攒的能量都用在嘴上,当咱的人体收音机,卡线一秒赔一块钱。”
一车男生女生都笑了。
就连一直抱着手机刷《西医综合历年真题》的雷冉星,也忍不住“扑哧”笑得唾沫星子喷满了屏幕:“皮皮元,人如其名这词儿就是给你量身定制的。”
老白正愁没人替他解围铺台阶,雷冉星这句话显然给他伸了根救命稻草。
于是赶紧凑到身边:“星哥还是你好。”
雷冉星眼皮没抬,一巴掌糊在他脸上:“起开,遮光了。”
老白这才发现他在闷头刷题。
“星哥,你这也太鄙视正常人的智商了呗,”老白大大咧咧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旋即高举过头给其他人展示,“你们看看,西医综合,说不定明年就见不着星哥了,人家直接跳级去念博士后。”
“星哥,我也没想到这回毅行能把您的尊腚请过来,”老白嘿嘿一笑,“您看您能不能现在来段脱口show,给大伙儿讲讲您的脑子到底是啥构造?”
一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他俩身上。
有俩是例外。
赵玉童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和其他人不在一条轨道上,因此也懒得跟老白磨嘴皮子,干脆挪窝坐到魏真元后面,耳机一戴,手机壳敲了敲他的肩膀。
“鸡?”
“走。”
连说话都是专属火星文。
程溥阳没理会他们。他头戴鸭舌帽,身上还是裹着那件硕大无比的黑背白肚冲锋衣;帽檐恰好把投射到手机上的阳光遮住了大半儿,一个人闷头噼噼啪啪不知道在敲些什么鬼画符。
“叮咚”——林准的手机响了。
打开一看,@George给@橙砸转发了条推文,标题赫然写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你想要的漫威角色素描技法都在这里……”
还另发了句:准星儿你学学,下回别画课本上了,我掏钱给你买草稿纸。
他果然知道“@橙砸”就是林准本人。
林准抬头丢给他一个白眼——可惜他坐在自己对角线前方,白眼撞上他的后脑勺,打了水漂。
@橙砸:“烦请收回你的第三份爱心,我还没穷到需要你买纸包养的程度。”
@George:“哎鸭,桑心了呢。不能包养橙大大,人家不开森嘛。”
@橙砸:“……”
小半年过去,大家早晚见面也该熟悉了,他怎么还是那副卖萌可耻的老样子!
@橙砸:“会说就请说人话,成?”
@George:“小娘砸!朕观你天生丽质姿态婀娜身段窈窕,特邀你来朕的后宫,三千佳丽数你头筹,尊你为东宫之首!”
@橙砸:“……”
林准甚至注意到,程溥阳方才微微耸肩,手指在下巴上方搓了搓,似乎在兀自偷笑。
不知怎的,林准也跟着笑了。
“姓王的,我去你大爷!”
雷冉星起身一把抢回手机,结果校车突然启动,他俩朝一个方向猛地趔趄,雷冉星的后背撞到了后门旁的不锈钢扶手,老白差点儿一头扎进他怀里,现场来个横叠罗汉。
“我现在就给你上一课:六班有王白,出言大不逊;脚贱遭狗咬,手贱被猴喷;能耐全靠嘴,笑煞旁边人;男人要低调,才是大学问——懂?”
老白悻悻地双手合十,表示求饶。
“这样吧,我给大家出个主意,”魏真元趁着一局结束的空隙,笑着替老白解围道,“期末考完咱扒一扒星哥的成绩,如果他五门满绩,咱就请他在兰楼佳肴居做顿满汉全席,如何?”
“佳肴居”位于宿舍园每幢楼的一层大厅,是一处专供学生校内聚餐、组织或社团开会、举办小型面试的房间。面积约莫十来平米,锅灶瓢盆勺铲刀一应俱全,还有一张中间带转轮的圆桌,墙根里有一摞塑料板凳。
老白连忙双手赞成:“必须!”
班长兼团总支书记的号召力铁定最强,话音刚落,一片起哄立刻追了上来:“星大厨!星大厨!”
林准跟着喊了一声,而后回归沉默,心想这群人要啥本事没有,起哄一个比一个强——要是医学院开展一次“嗓门大比拼”,六班人就是团体特等奖。
“停!”
雷冉星比划了个“stop”的手势:“做饭不成问题,但五门满绩是问题,如果我做得到那行,如果我做不到就让老白请海底捞!”
雷冉星从小练过朗诵,更添吉他十级堪比当红摇滚歌手,因此这一声“停”威力无比,老白的嗓门连同大家的起哄,瞬间蔫头耷脑乖乖跪下称爸爸。
“星哥,”魏真元戳戳他的腰,“海底捞是准星儿的。”
“准星儿”三字没出口,林准飞身上去按住他的嘴,差点儿把他的圆脑袋杵进肚子里:“再说?嘴都给你缝上!”
莫干山路连着环城西路,从余杭塘交叉口到北山街之间有九公里路。几人下车之后,你推我搡闹得像油锅里下饺子,九公里一晃就过了半。
一路打酱油的寇宇小跟班不知说了句啥,惹得林大佬红了脖子,一把拽住他的耳朵,扬言要把他丢西湖里喂鱼。
“嘿!老铁!”
程溥阳手里拿着一瓶透明玻璃瓶装的冰镇酸牛奶,把奶瓶底靠在林准脖子上,轻而易举地解开了面前扭打纠缠的一坨。
“新款,尝尝。”
林准松开寇宇被掐红的耳朵,讷讷地接过去,发现上面还画着一只挤眉弄眼的叮当猫。
程溥阳又贴心递给他一只吸管。
林准也接过来。呆愣三秒,忽然冲他神色怪异地一笑,转手把冰镇酸奶和吸管塞进书包侧兜,憋着嗓子说了句“十一月喝冰镇饮料是慢性自杀”,然后又蹦蹦跳跳去跟那群男孩子嬉笑打闹了。
程溥阳甜甜地笑了好一会儿。
他背着手跟在他们身后,由于身高优势,乍眼一看像个与俗世格格不入的世外高人,仔细一看俨然是一群三岁小孩儿的保姆老大妈。
论年龄,程溥阳在六班算偏小的。老白晚上了一年学,年龄最大;林准是农村娃儿,没念过幼稚园,小学入学也比城里孩子晚了半载;除了雷冉星和程溥阳,其余人大多集中在比他小一至两月的水平——如果从小到大排一列,除了雷冉星这个高中跳级的学业仙尊,程溥阳应该能打头阵。
走到北山街丁字路口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十点。
十一月的杭州还不算太冷,薄款秋装仍是主要穿搭。
六班的学生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九公里路,腿脚酸痛不堪。故而一看到北山街的路标,罗贝贝就一屁股坐在了公交车等候区的木凳上:“都歇歇都歇歇,累死老娘以后谁给你们写团日活动新闻稿?谁给你们上报二课三课?”
大学里有个明文规定:必修和选修课程获得的学分叫做“第一课堂”,志愿者、社团组织活动获得的加分叫“第二课堂”,社会实践和出国交流分别构成第三和第四课堂。
第一课堂的分数不用太过操心,但剩下仨就得靠平时积累,二课的毕业最底线是四分,三课四课各是两分;若得不到这个分数,毕业就是问题。
西湖毅行算毅行社举办的校内活动,因此也有二课加分。除了一课不用上报,其余都得经由团支书上报给团总支。
“哟,这可新鲜了,”老白冲罗贝贝一挑眉毛,怪声怪气道,“咱罗女侠也有怕苦叫累的时候,这一趟真长见识。”
换作平时,罗贝贝大概率会跟他就地一决雌雄。
可惜这会儿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像先灌进水又被吹胀的气球,又酸又痛,只得暂且饶他一马,顺便暗搓搓骂了一句“混账肥猫”。
林准一屁股坐在寇宇和魏真元之间,两条胳膊向上一抬,左拥右抱顺便屁股再扭三扭,像个穿龙袍戴乌纱帽衣冠楚楚的黑狒狒。
“小宇老弟,待会儿买冰棍,AA?”
“皮皮元老弟,哎呀玩什么王者,别耍了陪小爷唠嗑唠嗑。”
寇宇和魏真元同时转头,视线把林准夹成了肉夹馍,鄙视的白眼被异脸同声地翻译为文字,凌空对半劈开落成一式双份的“滚”。
程溥阳站在公车牌下面,双臂环抱单脚稍息,从鸭舌帽檐下望着那个怎么坐都不得劲儿的小家伙,心想这人无脑归无脑,如果不是这么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放马戏团里都能得奖,如果不是这么浑浑噩噩暴躁多情,如果不是这么不爱学习视成绩为粪土……细看倒也是从里到外的一表人才。
前俩都是娘胎里带来的,不给他大脑重新编码估计改不了,但不爱学习这一条,倒是还有后天补救的可能。
想着,他把书包从肩头撇下,取出那本A4线圈本和一只中性笔,打开折着角的某页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些什么。
老白不知啥时偷偷溜到他背后,在他耳边突然拍了个巴掌:“嘿!”
程溥阳没有心理准备,被耳边巨响吓得神经短路:“我去,你有病?”
“别学了,我瞅瞅写的啥?”
老白顺势将那本A4线圈本扯到手里,翻开扉页,一愣之后又合上封皮去核对文字,反复翻了几回,才瞠目结舌道:“我靠,成功追男友的神秘计划?!”
“你拿来!”
程溥阳难得面现慌张,扑到老白身上就要去抢那个本子:“别看……”
“等会等会,我瞅着有意思,”老白说着,一边侧身避开一边翻到他刚才写字的那页,嘴不当家竟朗声念了出来,“第一百六十六条,喜欢就要投人所好,零基础学绘画不是件难事儿?”
“第一百六十七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从……娃娃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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