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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转变
半个月后,石齐山给了他一把老旧的步枪。枪很沉,长生拿起来都费力,更别提瞄准。
“端稳。”石齐山站在他身后,手把手地调整他的姿势,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长生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现在需要的是活下去的本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呼吸放慢,盯着准星,目标是前面那棵树。”石齐山的声音很近。
长生屏住呼吸,努力让发颤的双臂稳定下来,扣动扳机,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肩膀生疼,子弹不知飞到哪里。
石齐山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
日复一日,从固定靶到移动靶。
长生的进步很慢,但他有一股狠劲,对自己狠。
练到胳膊抬不起来,练到虎口震裂出血,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第二天继续。
他不再去想樊康平,不再去回想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学会,活下去。
寨子里的人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从一开始的好奇和些许轻视,到后来看到他练枪时的狠劲,也会有人点点头,或者在他累瘫在地时,默默递过来一碗水。
这里的人,似乎真的和石齐山说的一样,只是乱世中聚在一起求活的普通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各自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初次跟着石齐山下山干活,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目标是一伙流窜到附近的兵痞,他们刚洗劫村庄,正在破庙里喝酒分赃。
长生伏在潮湿的草丛里,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他能听到破庙里传来的猖狂笑声和女子的哭泣声,握着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记住,”石齐山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对有些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对身后那些等你带粮食回去的老人孩子的残忍。”
时机到了,石齐山打个手势,埋伏在四周的众人扑出去。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
长生看着平日里一起练武,甚至一起逗弄孩子的熟悉面孔,此刻眼神凶狠,动作利落地将那些兵痞砍翻在地。
鲜血混着雨水,在泥地上洇开大片大片的暗红。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发现躲在石头后面的长生,狞笑着举刀冲过来。
长生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惧攫住心脏。
他想起石齐山的话,想起村里可能正在遭受欺凌的女子,想起了寨子里那些等着粮食下锅的孩子……
谢长生猛地抬起枪,几乎是凭着本能,扣动扳机。
“砰!”
兵痞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汩汩冒血的窟窿,又抬头看了看长生,然后重重倒地。
长生握着发烫的枪管,呆呆地看着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一只手按上了他剧烈发颤的肩膀。
石齐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声音依旧平静:“吐完了就起来,还有活要干。”
那天回去的路上,长生一直很沉默。
他亲手结束了一条生命,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但当他看到从破庙里救出的女子感激的眼神,看到带回寨子的粮食分发给翘首以盼的妇孺时,心里那种翻腾的恶心感,似乎被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压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生跟着石齐山见识了更多这乱世的真实面目。
他们劫掠过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奸商,也袭击过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地方团,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也见过被逼上梁山的老实人。
谢长生渐渐明白,石齐山所说的劫富济贫并非虚言,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官和匪的界限,有时候模糊得可怕。
他的心肠,在一次次的行动中,慢慢变硬。
看到敌人,不再仅仅是恐惧,而是冷静地评估威胁,寻找弱点。
开枪时,手不再抖,眼神也变得像石齐山一样,没有什么温度。
寨子里的人开始叫他玉面小哥,说他看起来文弱,下手却利落得很。
他学会在分配物资时据理力争,也学会用冰冷的目光让那些心怀不轨的新人不敢造次。
他完成了从需要人庇护的羔羊,到能够呲出獠牙的狼的初步转变。
因为他知道,在这里,心不狠,站不稳。
软弱和善良,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石齐山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
他依旧会亲自指导长生枪法,教他看地图,分析情报,偶尔也会在月色好的晚上,跟他讲一些自己读过书,走过的地方,语气里带着无奈和苍凉。
长生发现,这个看似冷硬的男人,心里装着的东西,远比一个土匪头子该有的多。
他会为了寨子里生病的孩子亲自下山冒险找药,也会对着被战火摧毁的村庄废墟沉默良久。
他对长生的照顾,也变得细致起来。
会在长生练枪疲惫时,递过水囊,在夜里查哨时,顺手替他掖好蹬开的被角,在分到稀罕的糖果时,默不作声地留给他。
这种沉默的,不着痕迹的关心,像涓涓细流,浸润着长生那颗在乱世中变得冷硬的心。
他意识到,石齐山对他,是不同的。
那是一个夏末的夜晚,寨子刚刚打退一伙想来黑吃黑的流寇,气氛有些紧张。
长生手臂在混战中被划了一刀,伤口不深,但血流不少。
石齐山亲自替他清洗包扎,动作熟练而轻柔。
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味道和血腥气。
“疼吗?”石齐山问,声音低沉。
长生摇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压心底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石齐山缠绕纱布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长生沉默,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这。
石齐山眼神里那些藏不住的东西,他看得懂。
只是他一直不敢,也不愿去深想。
“我……我不知道。”他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烫。
石齐山包扎好伤口,却没有立刻松开他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温热地包裹着长生微凉的手指。
“长生,”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沉,更缓。
“这乱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护着你,想看着你好好活着,想……身边有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
石齐山在陈述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对樊康平那份混杂着感恩和朦胧情愫的执念,似乎悄然松动碎裂。
那些可能已经死去的人,终究成了过去。
他看着石齐山,这个教他拿枪,带他见识世间残酷,也给予他乱世中难得安稳的男人,心里忽然变得很平静。
谢长生反手握住石齐山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好。”
石齐山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长生的脸颊,缓缓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这个吻,并不温柔,有些笨拙和急切,却无比真实,无比滚烫。
长生闭上眼睛,生涩地回应着。
在这血与火的乱世中,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相拥而眠,交换彼此的温度和承诺。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只有紧握的双手和贴近的心跳,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私自定下终身。
谢长生的心,一半被乱世磨砺得冷硬如铁,另一半,却在这个夜晚,为石齐山柔软了下来。
前路依旧艰险,但身边有个人,似乎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救赎的谢长生。
他是黑云寨的玉面小哥,是石齐山认定的人。
自那夜之后,长生与石齐山的关系便彻底不同,不再是掳掠者与被掳者,也不再仅仅是教导者与学徒。
在这土匪窝里,生出家的羁绊。
清晨,后山的空地上,薄雾尚未散尽。
长生端着一支擦拭得锃亮的步枪,屏息凝神,瞄准远处枝头跳跃的一只山雀。
他的姿势比几个月前标准了许多,手臂也稳了。
石齐山抱着胳膊站在他侧后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枪声惊起林间飞鸟,那只山雀却只是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毫发无伤。
长生有些懊恼地垂下枪口,抿紧了唇。
“心浮了。”石齐山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
他走到长生身边,没有直接纠正他的动作,而是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老松树树干上的疤痕,“看到那个了吗?像什么?”
长生凝神看去,那疤痕扭曲盘旋,像是一只眼睛。
“像……一只眼。”
“嗯。”石齐山点点头。
“下次瞄准,别光盯着活物,死物也有它的神,找到它,稳住它,你的枪就有了魂,不再是铁疙瘩。”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带着师长般的耐心。
石齐山接过长生手里的枪,随意一抬,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只听一声轻响,远处松枝上的枯枝应声而断。
“不是为了杀生而杀生,”他把枪递还给长生,目光深邃。
“是为了让你在这世道,手里有家伙,心里有底气。”
寨子里的大锅饭,味道实在算不得好,多是些粗粮野菜,偶尔有些油腥,但石齐山总会想办法给长生开点小灶。
有时是他亲自下山办事回来,用油纸包着还冒热气的酱牛肉,或者几块精致的点心,默不作声地放到长生面前。
有时是夜里,会提一小坛度数不高的米酒,就着一碟炒香的花生米,和长生对酌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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