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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构陷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
皇帝特地选在此等私密之处,而非庄严肃穆的朝堂,其用意李危心知肚明——这是要剥去他亲王的仪仗,行私下威逼之实。
一番看似关切的寒暄过后,皇帝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他从龙案下的一个紫檀木小匣子里,取出了那件作为“铁证”的龙袍。
皇帝拿着它,竟起身踱步到李危面前,拎起袍子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嘴角噙着莫测的笑意:“十二弟瞧瞧,这尺寸,这规制,与你竟是如此合衬,仿佛天生就该穿在你身上一般。”
李危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只平静道:“皇兄说笑了。臣弟只知甲胄合身,便于杀敌;朝服合身,便于行礼。至于此等逾制之物,合身与否,臣弟无从得知,亦不敢妄加评论。”
见他油盐不进,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挥了挥手。一名侍卫推着一个浑身是伤、瑟瑟发抖的年轻绣娘进来,她身上的宫装显示其品级不高,但确是宫中织造局的人。
“说。”皇帝冷声。
那绣娘噗通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断断续续道:“是……是燕北王……去年四月,命人找到奴婢……让奴婢秘密缝制这件龙袍……奴婢记得……记得当时金线不够用,在……在腋下云纹处,掺了些许蚕丝代替……”
皇帝立刻拿起龙袍,装模作样地仔细翻看腋下位置,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危:“李危,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何话说?”
李危心中冷笑,皇兄为了构陷他,当真是费尽心机,连这等细节都考虑到了。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皇兄明鉴,此女之言,漏洞百出。”
“哦?”皇帝挑眉,“何处漏洞?”
“回皇兄,去年正月到六月,臣弟奉旨镇守燕北,整饬军务,抵御北狄扰边,此事兵部、吏部皆有记录,燕北上下军民皆可作证。臣弟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如何能分身来到京城,找到一位深居宫禁的绣娘?”他目光转向那抖如筛糠的绣娘,“若臣弟没记错,宫女入宫,需经严格勘验籍贯、来历。此女年不过十八,乃是去年二月新选入宫的那一批。请问皇兄,臣弟是如何在她入宫不足两月内,便能穿过宫廷层层守卫与规矩,将如此机密且大逆不道之事,交代给一个初来乍到、根基未稳的新人?此其一。”
“其二,”李危不等皇帝反应,继续道,“缝制一件规制完整的龙袍,所需物料繁多,尤其是金线、孔雀羽线及特定云锦,皆有严格规制与出处。若物料来自内务府,内务府支取记录何在?若无记录,便是私相授受。是内务府有人胆大包天,私自克扣了供奉皇家的物料,还是这位小小绣娘,有通天手段,能从皇商处直接截留?”
皇帝脸色微沉,他没想到李危如此冷静,且句句切中要害。他强自镇定,冷哼一声:“巧言令色。你在燕北拥兵自重,在朝中手眼通天,谁知你是否另有渠道获取物料?至于此女,难道她就不能是你在宫外的旧相识,特意安排入宫,以为内应?”
“旧相识?”李危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若无实证,此等猜测,与市井流言何异?仅凭一个严刑拷打之下、言语漏洞百出的宫女片面之词,就要定臣弟谋逆大罪,恐怕……难以服众吧?”
皇帝被他一连串的反问逼得有些哑口,脸色愈发难看。他沉默了片刻,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
“好,就算龙袍一事尚有疑点,那你在京中私宅豢养二百食客,又在他们住所搜出甲胄、刀枪等军用之物,此事你作何解释?”
李危闻言一愣,但没有惊慌,他眼眸微沉,略略一想,便接过了招。
“皇兄,我朝律法,可有明令禁止亲王勋贵蓄养门客?”
皇帝一怔。
李危继续道:“臣弟府中确有门客二百余人,此事朝野皆知,臣弟从未隐瞒。他们或为文人墨客,与臣弟谈诗论赋;或为江湖奇人,有一技之长。我朝开国以来,亲王郡公府中蓄养门客,乃是常例,何以到了臣弟这里,便成了罪状?”
“那甲胄刀枪又如何说?”
“皇兄明鉴,”李危从容不迫,“那些甲胄,多是陈旧皮甲,甚至有些是前朝样式,刀枪也多为仪仗所用,或为门客自身佩戴的防身兵器。按律,勋贵府邸可按规定保有少量仪仗与护卫兵器,臣弟府中兵器数量,并未逾制。若仅凭几件老旧皮甲和寻常刀剑,便要定臣弟‘豢养私兵’之罪,未免……太过牵强。”
他顿了顿,看向脸色铁青的皇帝,最后补上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还是说,皇兄是认为,所有蓄养门客、保有护卫的宗室朝臣,皆有谋逆之心?”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晃动中,李弘惊觉,他的这位十二弟,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皇帝深吸一口气,停顿许久,脸上竟又挤出一种堪称“宽宏”的表情:
“十二弟方才所言,不无道理。龙袍一事,或许是有人构陷;府中门客,也确是惯例。朕,相信你的忠心。”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凌厉:“但,燕北那边的情况,又作何解释?”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拍在案上,“朕派去的宣慰使发回急报。燕北军中,乃至部分百姓间,竟流传着‘只知燕北王,不知朝廷’的狂悖之言。”
“还有你那心腹爱将赵旻,”他目光如钩,紧紧盯着李危,“上次风沙,他擅自开仓放粮,朕念在他一片为民之心,未加深究。可如今,他再次绕过朝廷州府,私自开仓。他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将朕的威严置于何地?”
李危静立在原地,心中冷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惭愧:“皇兄教训的是。赵旻行事,确有时过于急切,欠妥考虑。然则,燕北苦寒,去岁沙尘暴百年难遇,灾情如火。若等朝廷批复,公文往返,至少月余,届时恐饿殍遍野,酿成民变。赵旻当机立断,开仓放粮,稳定民心,虽有违程序,但其初衷,乃是为保燕北安定,为朝廷守住北疆门户。其情可悯,其功亦不可没。”
皇帝暗笑一声,他要的就是李危认下这“管理不力”的名头,至于其中关节他并不在意。他立刻顺势而下,语气变得宽宏大量:
“十二弟能认识到此节,朕心甚慰。然,规矩不可废,朝廷威严不容挑衅。为杜绝后患,整饬边军,朕意已决——”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危:“命你,即日启程,返回燕北,戴罪立功。”
“此去,由朕之心腹,兵部侍郎张兼同行,协助你重申燕北军乃皇家之师,绝非某家私兵。务必彻底破除燕北驻军与朝廷禁军之间的隔阂对峙,整合军心,使上下皆知,他们所食之禄,所守之土,皆为皇恩浩荡。”
李危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是皇兄的釜底抽薪之策。他若抗命,便是坐实了拥兵自重的嫌疑;若遵命,则无异于引狼入室,亲手将刀子递到皇帝手中,去切割自己的根基。
片刻的沉寂在御书房中弥漫。李危抬眼,迎上皇帝那看似公允实则步步紧逼的目光,缓缓躬身,声音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臣,领旨谢恩。”
“燕北军纪,确需整饬。臣定当……竭力配合张侍郎,不负皇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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