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志 上篇

　　照明符漂浮在空中，将辽阔无边的黑暗驱散。陈星河看着天上那轮刚刚升起的血月。
　　古人常常将月亮比作白玉盘、摇光镜，突显其皎洁。血月则不同，它笼罩下的世界，显得颇为妖异。抬头望去，仿佛在吞噬所有的光华。夜间的太一界，反而更加昏暗。

　　砀城，是同属献州地界的城市，万枯山战场曾是一个灵气泄漏点。
　　夜，万里无云，皓月当空。往常的虫鸣鸟叫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着肃杀。大乾将士在缓冲区集结方队，手执利刃，严阵以待。
　　“铛~铛~铛~”子时钟声响起。
　　“来了。”楚天等人在临时营地，听得报时，走出将军帐。
　　一轮血月突兀出现在太一界天空，天地顷刻间变得阴寒。分明是七月酷暑，燥热难耐时节，但整个大陆所有人皆是察觉一阵寒意从脚顺着躯体爬上颅顶。
　　缚灵花收回所有的花瓣，花蕾似是打霜的茄子耷拉着。
　　有形有质的结界失去维持，骤然消散。附着在上面符箓，接管职责，分化出四道光线，连接旁边的符箓，构成大网。
　　远处传来震天声响，地面颤动，妖族宛有千军万马朝这边冲来。
　　人族方阵则分化为队，每队划分为组。方队化整为零，从各处阻截妖族。
　　能够赶赴前线的修士，修为至少处在四境上游，外加兵器相辅。多人配合，如一只只利箭撕裂兽群。
　　冰锥，烈焰，闪电，爆炸……阵法收割着妖族的性命。哪怕六境妖族闯出阵法，也是断胳膊断腿，没有完好的。
　　“吼！”吼叫声此起彼伏，又被利刃斩断。
　　王对王，将对将。于这个世界武力而言，七境称作陆地神仙不为过。窥得天道一角，自有神异，他们的战场声势更加浩大，剑气纵横无匹，妖族吐息难敌。周围不会有其他生灵，避免误伤。
　　这将是一场漫长弥战，断刃遍野，尸骨成山，空气中除血腥气再无其它气味。

　　“就是这里。”陈星河发现司命闪烁亮度达到极致。
　　大伙已朝着献州腹地行进半月有余，现处在某个不知名山谷之中。
　　“这……难道在地下？”陈星河试着用力踏了一下，很厚实的土壤。通过镇岳感应地下，没有异常。
　　嘭的一声，司命突然炸裂化为粉尘，四散开来，瞬息了无踪迹。
　　“必定是这里。”陈星河推测应该存在空间缝隙。祭出天门印，盘柱飞龙仿佛化为活物，身姿摇曳盘旋一周，发出嘶吼，随即溃散，但没有意料中的洞天异象。正当一筹莫展时，只见天空中显露斑驳，慢慢汇聚成一道几近虚无的龙影，祂机械般的问道：“何人问天？”
　　没想到竟是位龙尊固守山河，陈星河连忙执礼表明身份，随后道出缘由。
　　“此方天地，水脉被人篡改，我已遗忘许多，连神体都无法维持。只隐约记得应有一处化龙潭，你们可仔细找找。”说完，龙影淡化，与天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看来化龙潭被刻意隐藏起来。”陈星河再度祭出天门印，不断感应。
　　半个时辰过去，三兽都有点呆不住了，陈星河突然喝道：“去。”镇岳剑锋撞在空中一点。
　　空间如同琉璃破碎，青铜大门突兀出现，高十丈，悄然无声横梗在旷野，庄严肃穆。
　　在场众人中啸天实力最强，他率先靠近，认真查看大门表面繁杂的纹饰。许久，有了结论：“应是一处圣教遗址。”
　　所有妖族尊东皇阁创立者即第二上人东皇太一为圣人。感念他带来灵气，让百族拥有和人族同等的地位。
　　“怎么可能？”太子惊讶道，“圣人只建有东皇阁和蓬莱岛。从未听说还有第三处圣地。”
　　陈星河拱手说道：“诸位护我到此，星河感谢。但里面风险未知，诸位可在门外等候，待我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啸天双掌贴着大门，运足力道，猛地一推，将大门推开。说道：“一起进。现在已经不是你个人私事了。”
　　只见门内是通向地下的阶梯，通道两侧由石块堆叠而成。陈星河没有冒进，驱动照明符沿着阶梯朝里飞。甬道幽暗，照明符发出的白光逐渐变成一个圆点，然后消失。
　　“嗯？”
　　“发生了什么？”啸天问道。
　　“我和符箓的联系被中断了。”
　　山君一步踏出：“婆婆妈妈的。凭我们，怕个甚。”
　　陈星河重新激活一张照明符，跟在后面笑道：“山君说的在理。”

　　半个时辰过去。
　　再次走下一阶，山君猛喝：“停，绝凡天域。”
　　顿时，众人架出战斗姿态，警惕的盯着前后完全被黑暗吞噬望不见尽头的阶梯。
　　在第二上人自爆产生的裂缝中，灵气肆虐，人族身体无法承受。经过数百年，用人命堆出一条血路：用太一界的一种奇石为基础，将其按五行八卦排列，竟能将阵中的灵气完全消耗，后将阵法命名为绝凡天域。遂踏遍山海，绘制出灵气边界，布置阵法，人族得以喘息。不过奇石本身数量稀少，人族不但要忍受灵气侵蚀之苦，还要面临妖兽捕食。开采难度极大，阵法也极容易被妖兽破坏。在第三上人种下缚灵花传授修行法之后，阵法就已经被废除。
　　“大惊小怪。”太子没当回事，问道，“埋伏？”
　　陈星河说道：“不像。若要杀我，此阵无用。倒像是为了消耗阵中某物的灵气特意建造。”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在座的都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过气阵法，还真拦不住他们。别的不说，镇岳一出，顷刻破阵。
　　不过陈星河并没有这么做，都到这份上，他定要探个究竟。将灵力护体，准备妥当后，越过山君，走在首位。
　　再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黑暗尽头出现亮光，大家皆是加快脚步。
　　走近一看，嚯，竟是一个偌大的宫殿，墙上嵌有数不尽的夜明珠，故而如同白昼。
　　整个大殿空无一物，只在有一女子，盘膝坐在中央。
　　没想到此地会有人，太子更是尖叫道：“我认得，是上代小圣女。我幼年游历大乾，曾见过她。”
　　啸天和山君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陈星河看过她的画像，认得确实是死去的东皇阁上代小阁主李沐瑶!
　　“死了。”探了鼻息，确认没有气息。陈星河指抵眉心，将一缕灵力涌入李沐瑶身体，“被绝凡天域吸尽了灵力，身体亏空，遭丹田气海反噬身亡。”
　　拿起被李沐瑶攥在手里的司命，发现正是和陈广傅配对的那块。
　　“你来看。”啸天站在一旁，指着地上说道。
　　陈星河发现是用兵刃刻出的字迹：
　　我名李沐瑶，东皇阁小阁主。
　　能够来到这里之人，无论身份，定然和广傅有非同寻常的关联。
　　一日，我心绪不宁，施展秘术窥探天机，知晓广傅将有死劫。而我恰巧知道破局关键，故而只身来此。不想，这竟是个圈套。突然出现的强敌，取走我的身份令牌，却围而不杀，定然知道若杀我，气息必被镇魂铃记录。我无意构陷同门，但能干扰太一之眼的预测，知晓我阁中镇器特性，只有同宗同源的蓬莱岛。
　　身陷天域，无法逃脱。幸而配对的司命之间存在微弱感应，我将最后的灵力封存其中，希望它能冲破封锁，将我遗体带回安葬。
　　太一之眼从未出错，对方所图甚大，若预言没出错，广傅恐已遭劫难。我留下遗言，愿来者能查明真相。
　　可惜，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星河取出一口水晶棺椁，用灵力托在空中，将李沐瑶躯体收入。棺椁材质特殊，能保遗体千年不腐，基本上进出太一界的修士都会随身携带。自己不一定用得上，但或许能带着修士遗体返乡安葬。
　　“走吧。”陈星河沉声道。
　　三只妖兽都保持沉默，没有多言。尽管在人族社会中，东皇阁、蓬莱岛早已分家。但在他们看来，圣教仍在，内部两派争端死伤在所难免。更别说牵扯到上代天主，没看见跟前这位小爷双眼通红？若说错什么，遭罪的就是他们了。
　　重新踏出绝凡天域范围，山君性急，转身将灵力汇聚双拳，携带虎啸，将宫殿轰碎。
　　返回倒不用那么小心了，大家速度极快，不消一会，已接近地面出口。
　　陈星河目光敏锐，拦住众妖兽说道：“等等，有人。”
　　出了甬道，大家一字排开，但见不远处摆有一方桌椅，有人坐在那里，背对着这边。
　　那人轻拍桌面，倏地一声，利刃划过弧线，向陈星河飞来。那人后发先至，握住剑柄，顺势挥下。
　　陈星河招出镇岳，架住剑势。
　　两人面对着面，争锋相对。
　　众妖兽正准备上前帮忙，陈星河喝道：“不用。”
　　那人笑道：“恢复的不错。”随后，往后一退，收起兵器。
　　他招呼道：“我并无恶意，特请天主一叙。”
　　“先生，我们不久前见过。”陈星河试探道。
　　“正是。那时我的身份是算命先生。”
　　陈星河正在思索凭借己方人手能否瞬间制伏此人，他却道：“天主还是少动手为好，刚超负荷动用剑势，需要好生休养。”
　　“那个杀手是你的人？”
　　“算不上。是他主动找上门投靠我的，充其量，随手可扔的棋子罢了。但杀你并非我的命令，是他擅作主张，我废了他丹田，丢在荒郊自生自灭。”
　　“请。”那人将陈星河与众妖兽引到桌前入座，“正是自我介绍下，我名万方。”
　　“观天主面色，仿佛早就猜到我的身份。”
　　“这个名字听过太多次，就算是他人有心为之，也不应该如此频繁。”
　　万方苦笑道：“哎，有人要将脏水泼我身上，迫不得已现身。天主可还记得你曾见到的那个李庸头？”
　　“记得。当时我还碰到另一个人，他说是你的命令。”
　　“没错。”万方平淡道。
　　“为什么杀他？”
　　“我搞了九重天一个副使。他们就准备将李庸头这个暗子推出去，误导你的判断。迫不得已，我只好先将他灭口。没想到正中他们下怀，让你对我起疑。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陈星河沉声道：“我师父的死是否和你有关？”眼睛紧紧盯着万方，只要稍有异常，拼尽全力誓要废了他。
　　“不是。”万方摇摇头，“恰恰相反，我本十分看好他。”
　　“我曾经历东皇太一的时代，亲自见证他的陨落。因此，当我看到有人能触摸到四重门槛，你知道我多兴奋吗？这等人物，已然拥有追寻永恒的资格。”
　　“况且，我曾为天主，对天阙宫是有感情的。贾无财的事，既有我对九重天杀掉陈广傅的不满，也是我想向天阙宫释放的善意。”
　　“以你的修为，天下皆可去得，何处不能安身。为何加入九重天？”
　　“有个词，叫抱团取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这些人总得有个住的地儿不是。孤掌难鸣，独木不成舟。我需要下属给我办事，九重天是非常理想的选择。”
　　“他们就那么容易让你加入？”
　　“天主叛变，多好的噱头，他们求之不得。”
　　陈星河从史书上看过，当时九重天大肆宣传，数不尽的质疑、指责、谩骂直指天阙宫，而且当时尚未有人实力比过万方，良莠不齐，天阙宫迟迟无主，一时人心涣散。后来妖族压境，大乾无法抵抗，血书祭天，三言剑才暂时改了规则，允许当前世界最强之人不必强过先任天主。而且可以把他实力增幅到和先任天主的境界，天阙宫才得以延续。
　　“何况论实力我足够强，盟内其他人打不过我，只要蓬莱岛不出面，我可以横着走，专心做自己的事。“想当初，不是他们邀请我加入的，是我硬挤进来的，想起盟主那吃屎的表情，爽。我如此，蓬莱岛同样如此。况且……我想活着，一直活下去。”
　　“什么？”陈星河诧异道，他想过此人活了上千年，一定所图甚大，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你觉得智慧生灵的最大欲望是什么？”
　　“名？利？权？色？”陈星河思考良久，没有结果，“都是身外之物，称不上最大。”
　　万方高声道：“没错，这些都是外物。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当世人五十岁死，有人能活八十岁，权贵会登门求方；当世人百岁死，有人能活两百岁，皇帝将尊他为师探讨养生秘术。只要活得长，名声、财富、权力、美人、触手可及。”
　　“活着才是王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我要活得长久。等对手死了，我就请敲锣的打鼓的唱戏的好好演奏一番，我站他坟头迎风撒尿，岂不快活，岂不解气。”
　　“因此，我杀陈广傅，树你个强敌干什么？”万方突然反问道。
　　“我曾与一个九重天的高手对阵，他的实力堪比张侯爷。他不是你的人？”
　　“不是。记住一点，我和你们毫无利益冲突，我只追求长生。相反，覆天盟和蓬莱岛对天阙宫倒是一致的仇视。我也正是因为得知他们派人去劫杀你，但又阻止不了。我细察各位正副使，贾无财是最好的人选。故而想出计策，出卖了他，以此宣泄我的愤怒。”
　　“至于你说的那个高手。”万方神秘一笑，“那可是蓬莱岛专门研制出用来对付天主的兵器。”
　　“贾无财也说是兵器，你们为何如此称呼？”
　　“兵器就是兵器。”
　　陈星河无语，这算是什么解释，又问：“世间已无你的踪迹为何又突然出世？”
　　“因为你。”
　　“我？”
　　万方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艳羡道：“别人不知，但我断定，你定然已经跨过那道天堑！”
　　“不妨加入我长生天，共同探寻长生奥妙，何必留恋俗事风尘。”
　　“我拒绝。”陈星河说道，遂起身行礼告辞，“多谢告知。”
　　万方一把拉住：“若非那把剑，何人认得君王！”
　　“你可知天下万千修士，有多少人盯着皇帝的位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还有个问题。”陈星河驻足说道。
　　“什么？”
　　“司命异变，可是你所为？”
　　“不错，是我打开绝凡天域，让讯息传出。”
　　“……”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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