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烟火，每个人都想成为最亮的那一束，却忘了烟火散尽后的落寞。"

　　十月中旬的云港市，像一个迟迟不肯卸妆的舞者，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夏日的热烈。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的粉笔灰像是永远跳不完的圆舞曲。只有偶尔从窗外溜进来的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悄悄泄露了秋天的秘密。

　　课间操刚结束，教室里还弥漫着一股躁动的、带着汗味的热气。体育委员周浩一个箭步蹿上讲台，他那常年训练造就的健硕身躯往那儿一站，几乎挡住了半块黑板。他用力拍了拍手，粉笔灰在阳光里惊慌失措地飞舞。

　　"安静！都安静一下！"他的大嗓门像一面破锣，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嘈杂，"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下下周就要开始了！现在开始报名！"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名表，"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那声响仿佛不是落在木质讲台，而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项目都在这儿了！男子女子一百米、四百米、一千五、三千米，跳高、跳远、铅球...还有集体项目，四乘一百接力，男女混合接力！"周浩如数家珍，唾沫星子在透过窗户的光柱里划出闪亮的弧线，"同学们！这是为我们高一（三）班争光的时候了！是展现我们班级凝聚力的时候了！都积极点！别怂啊！"

　　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三千米？！杀了我吧，跑完可以直接联系殡仪馆了！"
　　"跳高好像挺酷的，不知道能不能在空中摆个pose..."
　　"接力！接力带劲儿！这可是考验真爱的时候！"
　　"谁去铅球啊？这得找个重量级的选手吧？"

　　议论声、嬉笑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混合着期待与怯懦的复杂气息。青春的荷尔蒙，在这一刻，仿佛被具象化了，变成了一种可见的、蒸腾着的雾气。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英语书的一角。她对运动会并没有太大的热情，甚至带着一点本能的畏惧。她的体育成绩向来平平，像大多数埋头于书本的女生一样，对跑道和赛场有种天然的疏离感。在她看来，那更像是属于周浩那样四肢发达、精力过剩者，或者像...像顾屿那样，天生就带着光环的人的舞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飘向了那个靠窗的角落。

　　顾屿依旧维持着他标志性的姿势，偷偷摸摸塞着耳机，因头发长，把耳机遮着若隐若现的，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讲台上的喧嚣，周浩的激情动员，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像一座孤岛，兀自沉浸在只有他自己知道旋律的世界里。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隐忍的弧度。林未雨想起值日那天，他沉默地提起沉重垃圾袋时，手臂上微微贲张的肌肉线条。他应该...很擅长运动吧？像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带着一丝决绝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喧嚣声浪中的小石子，清晰地响了起来：

　　"周浩，我报女子三千米。"

　　是沈墨。

　　她站在自己的座位旁，微微仰着头，脸颊因为激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泛着淡淡的、好看的红晕。她的声音不算很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向沈墨。她看起来是那种典型的、被精心呵护长大的女孩，皮肤白皙，手指纤细，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带着一股江南水汽般的柔美。女子三千米？那意味着要在四百米的跑道上绕将近八圈，意味着极限的体力消耗、肺部灼烧般的痛苦和可能狼狈不堪的冲刺。这和她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实在相差太远。

　　"沈墨...你确定？"周浩也愣了一下，挠了挠他那头刺猬般的短发，确认道，"三千米可不是闹着玩的，很累的。"

　　"我确定。"沈墨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过那个靠窗的角落，像蝴蝶翅膀掠过水面，短暂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但林未雨捕捉到了。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传来一阵微麻而清晰的痛感。她瞬间明白了沈墨那看似突兀的勇气来源何处。

　　不是为了班级荣誉，不是为了挑战自我。
　　是为了顾屿。

　　她想起那瓶黄澄澄的、刺眼的冰红茶。想起值日时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被对比得黯然失色的心思。想起《那些年》旋风里，被众人默认的"沈佳宜"与"柯景腾"的官配。

　　现在，沈墨要用一种更决绝、更惨烈的方式，去靠近她想要靠近的人。三千米的跑道，将成为她一个人的、悲壮而孤注一掷的舞台。她要在那里奔跑，不仅仅是为了抵达终点，更是为了让她想被看见的那个人，能够看到她。

　　"暗恋是一个人的朝圣路，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心跳和虔诚，却以为全世界都能听见回响。"

　　一种混合着敬佩、酸涩和莫名失落的情绪，像潮水般漫上林未雨的心头。她佩服沈墨的勇敢，那种不顾一切、敢于用行动去表达的勇敢，是她自己永远也学不来的。同时，那股熟悉的、名为嫉妒的藤蔓，又开始悄悄缠绕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报名一个最简单的、或许能和他在同一片场地上有所交集的集体项目。

　　"好...好吧，女子三千米，沈墨！"周浩虽然觉得意外，但还是很快在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了沈墨的名字，嘴里还念叨着，"巾帼不让须眉！好样的！咱高一（三）班看好你。"竖起大拇指，给沈墨打气加油。

　　这声"好样的"像是一个开关，重新激活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只是目光在沈墨和顾屿之间逡巡时，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暧昧。

　　"顾屿！你呢？"周浩搞定了一个"难题"，立刻将目标转向了另一个焦点人物，"你体育那么好，不报几个项目说不过去吧？给兄弟们拿几个名次回来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顾屿身上。

　　他似乎终于无法再对周围的喧嚣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摘下一只耳机，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随便。"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随便？"周浩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能随便？跳高怎么样？你个子高，腿长，有优势！去年初中部运动会你跳高不是拿了第一吗？"

　　顾屿不置可否，只是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那就跳高！定了！"周浩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用力在报名表上划了一笔，"还有呢？四百米？一千五？接力肯定要报一个吧？四百米，算你一个！"

　　顾屿这次连"嗯"都懒得嗯了，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然后，在周浩还想继续游说他报更多项目时，他已经重新将耳机塞回了耳朵，再次将自己与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沈墨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报名参加运动会，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无关紧要的任务。

　　可他越是这般漫不经心，就越发衬托出沈墨那孤注一掷的勇敢，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不对等的悲壮。

　　林未雨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看着周浩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继续动员，看着几个平时就活泼好动的男生踊跃地报名短跑和接力，看着渊晨兴致勃勃地拉着同桌讨论要不要去报个跳远"玩玩"，看着周晓婉面无表情地在本子上演算着物理题，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仿佛运动会是与她平行的另一个宇宙。

　　"当全世界都在狂欢时，沉默的人反而成了最突兀的存在。"

　　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这场即将到来的青春盛宴，似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和位置。沈墨是勇敢无畏、为爱奔赴的女主角；顾屿是天赋异禀、注定闪耀的男主角；周浩是热情洋溢的组织者；渊晨是乐在其中的参与者；就连周晓婉，也有她清醒独立的旁观者姿态。

　　而她呢？她是什么？一个坐在观众席上，连鼓掌都需要斟酌力度的、无关紧要的看客吗？

　　"未雨！你报什么？"渊晨终于从跳远的遐想中回过神，凑过来热情地怂恿，"我们一起报个女子四百米怎么样？不求名次，参与就好嘛！"

　　林未雨慌忙摇头，像受惊的兔子："不...不行的，我跑不动，肯定会给班级丢脸的。"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渊晨不满地撅起嘴，"又不是人人都要拿冠军。"

　　"真的不行。"林未雨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怯懦。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顾屿。她无法像沈墨那样，用一场艰苦的三千米去吸引他的注意。她甚至没有勇气，在同一个接力队里，和他传递那根小小的、却可能承载着无限遐想的接力棒。

　　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比赛那天，混在嘈杂的看台上，在他跃过横杆的瞬间，和所有人一起欢呼，然后将那矫健的身影，偷偷地、贪婪地刻印在心底。在他奔跑的时候，她的目光会穿越跑道，始终追随。而在沈墨咬着牙、拼尽全力冲刺那漫长的三千米时，她的心情，又会是何等的复杂与煎熬？

　　"切，幼稚。"周晓婉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终于从物理题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浪费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体力竞争上，不如多做几道题。"

　　"周晓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渊晨立刻调转枪口，"这叫集体荣誉感！青春活力！懂不懂啊你！"

　　"集体荣誉感能帮你高考加吗？"周晓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根据往届数据，运动会期间受伤的概率会增加百分之十五，影响到后续学习进度。从投入产出比来看，完全不划算。"

　　林未雨听着她们的争论，心里更加迷茫。周晓婉的理性让她自惭形秽，渊晨的热情又让她倍感压力。她卡在中间，像个找不到方向的浮萍。

　　报名还在继续，教室里的热情持续高涨。只有林未雨，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热闹港湾里的小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航向，只能被动地、孤独地，随着青春的浪潮起起伏伏。

　　她偷偷拿出笔记本，在上面无意识地写写画画。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勇气"两个字。

　　是啊，勇气。沈墨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渊晨有畅快淋漓的勇气，周晓婉有特立独行的勇气。唯独她，林未雨，像一只胆怯的蜗牛，只要外界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回自己坚硬的壳里。

　　她望向窗外，天空蓝得透明，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远处的操场上，已经有班级在组织训练了，隐约传来哨声和呐喊。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青春的狂欢即将到来。

　　而她，却已经开始为那场狂欢感到隐隐的胃痛。

　　年少时我们总在仰望别人的星空，却忘了自己眼底也曾有过银河。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低下头，掩饰自己落寞神情的时候，那个塞着耳机的少年，目光曾极其短暂地、没有任何焦点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耳机里，或许并没有播放音乐，只是隔绝外界的一种方式。他深潭般的眼底，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运动会的报名表，渐渐被一个个名字填满。那不仅仅是一张参赛名单，更像是一张青春情感的暗流图，标注着隐秘的期待、无声的较量、和无人知晓的黯然神伤。

　　当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林未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她需要呼吸一些没有荷尔蒙味道的空气，需要让那颗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心，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慢慢平复。

　　而黑板上那张被填得密密麻麻的报名表，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个无声的预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只是汗水和呐喊，还有那些在青春跑道上，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与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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